周愈发寂静。
许多积压已久的疑问、怨愤、困惑在这一刻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李星云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开口:“袁天罡。今日此处,唯有你我。我今日来,也只想问你几句实话。”
袁天罡直起身,斗笠下的面具幽深难测:“陛下请问。”
“你布下如此大局,将我推到这扬州皇位之上,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真心要扶保我这个所谓的‘李唐血脉’,光复你心中的大唐还是从一开始,就将我当作一枚棋子,用以聚合旧有残余的势力,吸引的火力,磨砺于萧砚,甚至最终……是为了成全他的霸业,让他能更名正言顺地涤荡寰宇”
他略微停顿,目光愈加锐利,直视对方:“你,是否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看清,萧砚才是那个能真正终结这乱世、践行你心中所求‘霸道’之人而我,只不过是你用来凝聚旧势力、吸引天下目光的一面伪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淮水默默流淌,仿佛也在倾听这场关乎天下走向的问答。
袁天罡静立着,河风吹动他蓑衣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沉默持续了良久,久到李星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袁天罡微微侧身,望向苍茫的淮水:“三百年前,臣与李淳风于凌烟阁外推演天下大势,卦象所示,紫微星黯,大唐乱局将启,然亦有一线生机应于后世。彼时起,臣之所念所想,便是寻得这应劫而生之人,扶助其拨乱反正,再复贞观盛世。”
“而陛下你,确实是臣于漫长岁月中所认定的,最符合卦象指引之人。臣曾深信不疑,你便是那应局之人。”
不过,他的语气随即微微一转,负手于后道:“然,臣如今亦不得不承认,天道无常,惟能者居之。卦象所示亦不过是一种可能,而非必然。臣之所为,虽是循迹而行,却也不得不顺势而为,推动进程。而今来看,比之陛下,他确有其能,其势已成,此乃臣亦需正视之事实。”
李星云扯了扯嘴角:“应局之人……呵,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倒是我辜负了这三百年的卜算,辜负了大帅或是那李淳风的期许了”
而袁天罡的声音依旧平静:
“期许与否,并非关键。陛下之存在本身,如今已是意义。天下旧有之秩序,藩镇割据,门阀残余,人心散佚百年,非猛药不可去疴。陛下这面旗帜,正可引天下残存的旧力、积年的沉疴,汇聚于江淮一隅。”
他微微侧首,似在直视李星云,又似在望向不可知的未来局变:“于此最后的对抗中,旧秩序将因陛下而彻底显现其形,亦将因北朝雷霆之势而彻底崩解。此乃涤荡寰宇必经之痛楚,亦是新秩序得以建立的基石。陛下,便是那不可或缺的磨刀之石。”
“臣之所行,三百年来,皆是为这纷乱世间,寻一条出路。曾经,陛下是唯一人选,故臣没有选择。但而今,陛下与他,便已皆是人选。卦象终是虚渺,路需自行,势需自造。陛下曾多次言及,本心不愿为帝,大唐已殁,再无挽回可能。但而今来看,他却走成了这条路,造就了这一番势。”
李星云默然不语。
但袁天罡也在沉默片刻后,又道:
“臣当初确实强迫陛下走上了违心的道路,而今,臣便予陛下两个选择,由陛下自抉。是甘为磨石,亦或另寻他路臣亦予这天下选择,是追随旧日残影,直至玉石俱焚;还是认清大势所趋,择新主而生。”
李星云脸上掠过一道近乎苦涩的笑意。
“选择”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从我幼时,你暗中授艺,引我向往青城山外的江湖快意,却又让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解脱。再到后来,你将我推至这风口浪尖,成为这江南一隅的皇帝……袁天罡,你给我的,从来不是选择,是命运。而今再谈这所谓的抉择,又有什么意义”
袁天罡负手背对他,仍旧漠然无感情:“陛下是在恨臣”
李星云听见其人这般一问,先是有些不可置信的一怔,而后便低低的笑了一声:
“恨我如何能不恨袁天罡,你授我武功,予我希望,让我以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从一开始就将我当作棋枰上的子。你让我失去自由,背负起这千斤重担,如今连身边至亲之人,都可能因我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为何不恨”
他终于再难维持住今夜的那份平静,胸膛起伏着,猛的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告诉我,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复兴大唐的方式用无数人的牺牲和痛苦,去铺就一条所谓的‘霸道’之路”
袁天罡没有回身,只是道:“乱世煌煌,非常之功,岂能循常理而得”
听他这般如意料之中的回答,李星云忍俊不禁般的摇了摇头,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终究只是道:
“时至今日,恨意无益。这一年来,我也已经明白,既身为李唐子孙,便避不开这宿命。以前如何已经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