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计确也绝妙,确能令萧砚与诸多心怀鬼胎、欲借李唐之名行割据之实的藩镇彻底对立。然……”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九五铜钱,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檄文一出,亦等于让数九身负前唐昭宗托孤之实、乃末代皇太子李祚的身份,昭示于天下。此乃双刃之剑,对大帅而言,恐非全是利好。大帅可知,这天下所称的李唐旧臣,十之八九岂还是忠贞死节之臣不过是些盘踞地方、吸食民髓的世家残渣、豪强余孽、骄兵悍将、垄断庠序的士大夫罢了。他们口中的复唐,不过是欲保自身权位、延续割据之实的幌子。数九身份曝光,对他们而言,非是归附的旗帜,反是催命的符咒……”
说及此处,李淳风的声音竟是陡然转厉。
“天下群臣,非是传檄而定、甘愿俯首称臣之辈!天下群雄,更非心怀天下、志在匡扶的仁德之君!他们聚在一起复唐,其心可诛,其行必乱。
萧砚欲行之事,削藩镇、均田地、抑豪强、整吏治、夺兵权,桩桩件件,皆在掘其根基,断其命脉。他们岂会因一个前朝太子的空名,就甘愿交出世代经营的土地、部曲、权柄檄文昭示其身份,非但不能令其归心,反而更如火上浇油,令这些本就各怀鬼胎、畏惧萧砚雷霆手段的群雄,因共同的恐惧与切肤之痛,更加紧密地抱团,以复唐之名,行抗梁保己之实,大帅真是好手段、好计策!”
袁天罡不言便罢,而李淳风却是莫名一笑:“不过淳风又有一问,大帅又怎敢确定,萧砚与彼辈决裂…不是他本就想要的结果若欲涤荡天下,这些腐朽之物,本就是要扫入尘埃的障碍。”
李淳风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刚刚被自己白子吃掉的那一大片黑子,一颗、一颗地捡拾入棋盒。及至最后,每捡起一颗,便淡笑出声。
“以传檄之速而得九鼎,必因轻易而不知创业之艰难;”
一颗黑子被拾起。
“守成若生懈怠之心,终将重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覆辙;”
又一颗黑子被拾起。
“天下若唾手可得,则祸患必伏于守成之懈怠。”
最后一颗被吃掉的关键黑子回到李淳风虚影的掌心。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象征着被轻易攻陷的棋子,复又抬眸,直视袁天罡面具后深不可测的双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三百年烟尘的快意与豪迈。
“世家残流之辈、豪强兼并之徒、将门残暴之人、士大夫垄断之流!彼等共聚而反我”
李淳风的手臂猛地一挥,仿佛要将那些腐朽之物彻底扫清,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小小的山亭中激荡:
“我自当一并摧之!破之!碾为齑粉!此等局面,何惧之有唯觉快哉!正好让我以煌煌正兵,犁庭扫穴,将这三百年的积秽沉疴,一举荡平!”
袁天罡端坐如磐石,身影在漫天飞雪的木亭中纹丝未动,唯有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李淳风挥臂指向虚空、仿佛要将整个腐朽旧世彻底扫荡的那一刻,极其细微地凝缩了一瞬。
他并未反驳,亦未赞同。那方青铜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只余下一种沉静到令人心悸的审视。仿佛李淳风口中那番“犁庭扫穴”、“荡平积秽”的激越图景,并非虚幻的豪言,而是真实映照在他推演了无数次的星盘之上,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愿深究的方式,缓缓展开。
而一言余音未绝,李淳风的目光却又陡然一凝,投向棋枰边缘。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钱面上原本模糊的铜锈纹理,此刻竟如水波般微微荡漾,仿若有一个清晰的人影轮廓从中浮现——玄衣金冠,眉宇间气度沉凝,不是萧砚又是何人
袁天罡的袖袍骤然无风自动,一股凌厉的袖风平地而起,带着沛然莫御的罡气,直扫向那枚映出萧砚身影的铜钱。
罡风凛冽,吹得亭内炭火明灭狂舞,石枰上的棋子哗啦作响。然而,就在袖风即将触及铜钱的前一瞬,那狂暴的力量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骤然消散。袁天罡的手,悬停在铜钱上方寸许,最终缓缓收回。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他袍袖下瞬间紧握又缓缓松开的拳头。
“你……在怕什么”李淳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目光仿佛能刺透那冰冷的面具,直抵袁天罡的内心深处。
“怕他真的会成为第二个太宗怕他开创的,将是一个远超贞观、真正终结这三百年乱世的煌煌盛世”
袁天罡静默如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太宗文皇帝天授神武,经纬天地,开贞观之治,功盖千秋。这世上……焉能有第二位文皇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袍袖下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握。那枚刚刚映出萧砚身影的九五铜钱,在他袖中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细碎的齑粉。
“呵……”李淳风虚影轻笑一声,不再追问那铜钱的下落,而是长身而起,负手凭栏,眺望着亭外苍茫的风雪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