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图穷匕见,目光游移着,落到了靠在墙角的一把崭新的竹扫帚上。那扫帚的黄色,在这灰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经过车间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赵主任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象是在耳语,“从今天起,你就负责……负责打扫咱们整个机加车间的卫生。包括……包括机床下面的铁屑和油泥,也都要清理干净。”
他顿了顿,仿佛耗尽了力气,最后几乎是嗫嚅着补充道:“建设啊,你是劳模,带个头……理解一下厂里的难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沙哑而凄厉。
张建设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嗡嗡作响。他看着那把崭新的扫帚,它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意味的惊叹号,矗立在他职业生涯的终点。打扫卫生?维护厂容厂貌?他这双曾经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被无数人称赞过的手,如今要去握扫帚,去清理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机床下面的油泥?
耻辱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质问,想吼叫,想把那搪瓷缸子砸在地上。可他看到赵主任那躲闪的、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看到窗外那些或明或暗注视着这里的工友,他喉咙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起家里等米下锅的妻子,想起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除了这身技术和“劳模”的空名,一无所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张建设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挪动了脚步。他走到墙角,弯下腰,那只曾经稳稳握住车床摇柄、分毫不差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把扫帚。
冰凉的、粗糙的竹柄入手,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重量。这重量,不是扫帚本身的,而是命运强加给他的、全部的轻蔑与否定。
他没有再看赵主任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瞬间变得清晰的、夹杂着嗤笑的议论声。他紧紧攥着扫帚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那把崭新的黄色扫帚,在他手中,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一道刺眼的、宣告他工人阶级身份已然死去的墓志铭。他走向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如今却已沦陷的疆场,走向一个劳模最后的、充满讽刺的“特殊任务”。
第一车间,曾是北春机械厂跳动的心脏,是荣耀与力量的象征。而今,它像一头被抽干了血液、匍匐在地的巨兽,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和弥漫的死寂。
张建设推开那扇沉重、漆皮剥落大半的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踉跄。那不是单一的铁锈味,而是铁器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产生的、带着腥甜的腐败气息,与凝固的、黑黄色的机油挥发出的刺鼻味道,还有灰尘、霉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弃之地的阴冷,共同发酵出的,一种时代终结的气味。这气味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空间里,光线从高处布满污垢的玻璃天窗艰难地透下来,被灰尘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曾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如今像一条条僵死的巨蟒,静静地盘踞着,落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的尘埃。庞大的龙门铣、立式车床、摇臂钻……这些曾经轰鸣咆哮的钢铁巨人,此刻全都沉默着,身上覆盖着破旧的防雨帆布,帆布下勾勒出它们僵硬的轮廓,如同停尸房里蒙着白布的尸体。一些机床裸露在外,裸露的导轨和丝杠上,已经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褐色锈迹,像蔓延的老年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