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分说便塞进宝玉怀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宝玉手臂一沉。
“哪怕您只是举着这书做做样子,哪怕您举着它打瞌睡流口水呢!”
袭人盯着宝玉瞬间垮下去的脸,语重心长,字字千钧,“昨儿老爷心血来潮,要查您的功课,您倒好!
张口就来一句‘床前烤鸭香,疑是地上霜’!
老爷当时那脸色,青得能拧出墨汁来!
气得他老人家差点当场就把您倒提着脚脖子挂到房梁上去,当那过年的腊肉风干了!”
她描绘得活灵活现,宝玉仿佛已感到脖颈后冷飕飕的绳索寒意。
宝玉抱着那本沉重的“模拟”
,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愁眉苦脸地哀嚎起来:“天爷啊!
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干巴巴的,嚼蜡一般!
哪有……哪有林妹妹讲的那些个新奇段子、诙谐笑语,来得鲜活有趣、引人入胜啊!”
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仿佛潇湘馆里林妹妹的妙语连珠,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琼浆玉液。
此时,那潇湘馆的茜纱窗内,林黛玉正斜倚在榻上看着闲书,忽觉鼻尖一阵奇痒难耐,“阿嚏!
阿嚏!”
连打了两个极响亮的喷嚏,惊得案头瓶中供着的一枝白梅簌簌颤动。
她揉着红的鼻尖,水眸中掠过一丝薄嗔:“又是哪个促狭鬼在背后编排本姑娘?莫非……又是那专会惹人生恼的‘脱口秀女王’不成?”
她自嘲地低语,唇边却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
袭人毫不心软,直接祭出最后、也是最令宝玉痛心疾的一击:“最最要紧的,便是这第三条!”
她眼疾手快,劈手便从宝玉下意识又想去摸索妆台上那盒玫瑰胭脂的手中,将那个精巧玲珑、散着甜腻香气的珐琅彩小圆盒夺了过来,紧紧攥在自己掌心,仿佛那是能祸国殃民的毒物。
“二爷!
您再这般偷吃姑娘们唇上的胭脂膏子,厨房里那些专管点心蒸制的婆子大娘们,怕是真的要卷铺盖回老家,统统失业了!”
袭人痛心疾,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昨儿鸳鸯姑娘还红着眼圈儿来找我告状,说您趁她不备,把她新得的那盒‘斩男色’胭脂膏子,生生啃掉了一个尖儿!
害得她晚上赴约,对着菱花镜,左涂右抹都不成样子,最后……最后只能蘸了点厨房的老抽酱油勉强应付!
您听听!
您听听!
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她指着宝玉,指尖微微颤,仿佛在控诉一个十恶不赦的饕餮之徒。
宝玉被她说得彻底蔫了下去,如同霜打的茄子。
他心虚地低下头,白皙的耳根泛起一片羞赧的红色,手指不安地对着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可……可是袭人姐姐……那些胭脂……闻着香,尝着……尝着真真儿比东街口张记的冰糖葫芦还要甜上几分呢……”
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偷来的甜蜜。
这低语仿佛一道无形的符咒,瞬间穿透了空间。
远处暖香坞内,正举着一根光秃秃糖葫芦棍子、纳闷自己刚买的糖葫芦怎就不翼而飞的史湘云,猛地顿住脚步,柳眉倒竖,圆睁着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对着空气爆出一声怒喝:“好哇!
真相大白!
原来是你——宝二哥哥!
你这馋嘴的猫儿!
赔我的糖葫芦来!”
……
当那支蘸饱了墨汁的紫毫笔尖,带着千钧重负般的迟疑,最终在那方素绢的末端,落下“绛洞花主”
四个歪歪扭扭、仿佛饱含血泪的字时,宝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抽走了大半。
他失魂落魄地丢开笔,如同一个刚签下丧权辱国条约的末代君王,整个人都蔫蔫地塌了下去。
那绢帕上工整的“三不”
条款,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渴望自由不羁的心头。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偶人,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暖香氤氲却让他窒息的怡红院。
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疏落的翠竹在初冬的微风中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低低的叹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那熟悉的、带着清冷竹叶气息的空气钻入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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