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的悲愤誓言在心底翻滚,最终却被“好汉不吃眼前亏”
的冰冷现实狠狠压下。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屈辱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他猛地闭上眼睛,双膝一软,“噗通”
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朝着秦钟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咚!
咚!
咚!”
磕了三个沉闷如丧钟的响头!
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自己的尊严上。
头磕罢,金荣挣扎着爬起,再不敢看任何人一眼,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出这令他尊严尽丧的魔窟,想必是寻个无人角落,舔舐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去了。
学堂里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浓得化不开,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泼洒的墨迹、黏腻的点心残渣,以及一群惊魂未定、人人挂彩的少年学子。
宝玉眼中寒冰瞬间消融,化作一池心疼的春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为秦钟轻轻整理那被扯得歪斜、沾染了尘灰的带,声音低柔得如同耳语:“莫怕……都过去了……”
茗烟则像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昂挺胸,朝着金荣消失的方向,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
脓包软蛋!”
这场轰轰烈烈、啼笑皆非的“学堂风暴”
,终于以金荣那三个屈辱的响头,惨淡收场。
然而,这荒唐的闹剧,却如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层层扩散,终成滔天巨浪。
它无情地撕开了贾府这棵参天大树华丽表皮下的累累脓疮——盘根错节的倾轧、腐朽透顶的教化,以及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末世悲音。
夕阳如血,将那最后一点惨淡的余晖,透过窗棂上破败的窗纸,无力地涂抹在学堂狼藉的地面上。
碎裂的纸页、泼洒的墨痕、疑似桂花糕的黏腻残骸……一切都在那昏红的光里沉默着,散着混合了墨臭、汗腥与甜腻点心的、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
贾代儒老先生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踱了回来。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如同被飓风扫荡过的景象,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难以置信的惊悸,喃喃自语:“这……这学堂……莫非是遭了强梁洗劫了么?”
满室寂然,无人敢应声。
老儒生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躲闪回避的脸,终究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出一声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他佝偻着背,开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拾那满地的残破与狼藉,为明日那注定无人聆听的“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的讲诵,做着徒劳的准备。
而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将一切秘密与伤痕,暂时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