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连下了三日,像老天爷扯着泪帘,把整座城都浸得透湿。
郭公馆的鎏金铜门紧闭着,门环上的绿锈被雨水冲刷得亮,却映不出半分往日的气派。
管家福伯撑着黑伞站在廊下,眉头拧成个疙瘩,望着巷口那棵老槐树——三天前还枝繁叶茂,此刻竟有半树枯叶被狂风卷落,断枝在泥水里泡得胀,像只垂死前挣扎的手。
“福伯,医生怎么说?”
我披着蓑衣闯进门时,裤脚已沾满泥浆,话音刚被风揉碎在门厅的穿堂风里。
福伯转过身,灯笼的光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晃动,声音颤:“周医生刚走,摇着头说……说爵士这是积郁成疾,加上早年在南洋落下的风湿,五脏六腑都像被泡在冰水里,药石难进啊。”
他往客厅偏厅的方向努了努嘴,“从昨天起就没睁眼,嘴里只反复念叨‘天罚’……”
我心里一沉。
郭爵士半生叱咤,年轻时在海上缉私枭、平海盗,一手建立的远洋船队曾让西洋商船闻风丧胆;中年后转向实业,开矿场、办银行,富可敌国,却也结下不少怨仇。
去年冬天,他为了扩建码头,强拆了沿岸二十户渔民的棚屋,当时就有老渔民跪在雪地里哭骂:“郭明远!
你这样糟践百姓,迟早要遭天谴!”
那时郭爵士只是冷笑,命人把老渔民拖走,如今想来,那些话竟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了他心尖上。
偏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西洋香水的余韵——郭爵士向来不喜欢中药的苦涩,床头总摆着巴黎运来的古龙水,此刻却被药味压得只剩缕若有似无的残香。
他躺在铺着貂皮褥子的大床上,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银此刻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天……罚……”
他突然呓语出声,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乱抓,“我不该……不该填了那片红树林……那些白鹭,无家可归了……”
我凑近细看,他眼窝深陷,瞳孔涣散,显然已神志不清。
床边的西洋钟“当”
地敲了一下,钟摆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催命的符。
“爵士,您醒醒,是我啊。”
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曾戴着钻石戒指、签下无数契约的手,此刻凉得像块冰。
他猛地睁开眼,却没聚焦,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如破锣:“看……那些光,是白鹭的翅膀……它们来啄我的眼睛了……”
福伯在一旁抹泪:“前儿个夜里,爵士突然从床上蹦起来,说看见窗户外有无数白影盘旋,非要让人去把红树林再挖开。
可那片地早就铺上水泥,成了货柜堆场了……”
我心头一震。
三天前,也就是郭爵士突然昏迷的那天,城郊的红树林保护区确实了场怪事——上千只白鹭集体撞向货柜堆场的铁皮棚顶,死了厚厚一层,当地渔民都说,是郭爵士填了它们的栖息地,鸟儿们在寻仇。
“还有……还有矿场的工人……”
郭爵士的喉结滚动,吐出的字混着痰音,“那年矿塌了,我没救……没救他们……埋了三十七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胸口剧烈起伏,锦被下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踝处,竟有圈深紫色的淤痕,像被藤蔓缠过的印子——福伯说,这淤痕是凭空冒出来的,昨天还只是浅浅一道,今天就紫得黑。
“水……水……”
郭爵士突然嘶吼起来。
我忙倒了杯温水,刚凑到他嘴边,他却猛地偏头,打翻了杯子,水渍在貂皮褥子上洇开,像朵迅绽放的黑花。
“不是这个……要红树林的水……要带着芦苇味的……”
他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我错了……让它们回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乱响,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举着张湿透的报纸:“爵、爵士!
不好了!
港口的十二艘货轮,全、全沉了!
刚才一阵怪风,浪头有三层楼高,像是从海里凭空掀起来的!”
报纸上的头条用加粗字体印着:《郭氏船队遇诡异风暴,全军覆没》。
配图里,巨大的货轮在灰黑色的巨浪里只露个船头,像只即将被吞噬的巨兽。
郭爵士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报纸,然后头一歪,没了声息。
西洋钟恰好“当”
地敲了两下,钟摆停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竟夹杂着无数细碎的鸟鸣,尖厉得像是在哭。
福伯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天罚……真的是天罚啊……”
我望着床上没了气息的郭爵士,再看向窗外被乌云压得喘不过气的天空,突然想起他早年说过的一句话:“我郭明远这辈子,只信自己手里的权和钱。”
可此刻,他攥紧的拳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