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内,昨日诏狱深处那场惊心动魄的暗面交锋,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心头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此刻,他独坐于云台之上,周身缭绕的沉水香仿佛都失去了宁神静心的效用,反而化作一片混沌的雾障,映衬着他脸上那挥之不去的阴晴不定。
海瑞那双清澈却的眼睛,那混合着血泪与赤诚的诘问,尤其是最后那石破天惊的“君父——知否?!”
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着他那早已被玄修和权术层层包裹的核心。
他知道了?他猜出是朕亲临?
不…不像。
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坦荡,不似作伪。
他或许至死都以为面对的只是一位钦差或上官。
但这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海瑞那字字诛心之言,早已超越了君臣奏对的范畴,那是儿子对父亲、臣子对君父最沉痛、也是最彻底的诘问与控诉!
将他数十年来为自己精心构建的所有借口、所有粉饰、所有“不得已”的苦衷,都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无可回避的天光之下!
一股混杂着暴怒、羞耻、委屈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在他胸中翻腾绞缠。
朕…朕难道真如他所说,是那般不堪的君父?
朕御极三十五年,铲除奸佞,平定倭患,巩固边防,即便修道,亦是为江山社稷祈福顺便为自己求那金丹大道!
朕…朕难道在他们眼中,竟与纣王那等无道昏君无异?!
这念头摧毁着他的自尊与骄傲。
就在这心潮剧烈起伏、难以平复之际,精舍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切的脚步声。
提督东厂太监陈洪,弓着身子,几乎是踮着脚尖趋入,在御阶下恭敬跪倒,双手高捧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奏疏,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谄媚与邀功:
“启禀皇爷,内阁…内阁与三法司诸位大人,连日会议,已将海瑞罪条款项初步议定,恭呈皇爷圣览。”
嘉靖帝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极轻地哼出一声,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厌烦:“说。”
陈洪咽了口唾沫,清晰奏道:“回皇爷,诸公议定,海瑞所犯,乃…‘厉骂君父,言辞狂悖,手段酷烈,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嘉靖帝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冰冷、近乎自嘲的弧度。
好一个“厉骂君父”!
好一个“大不敬”!
徐华亭啊徐华亭,还有满朝衮衮诸公,你们果然给朕找了一个最“妥当”、最“安全”的罪名!
不从海瑞奏疏那字字见血的内容驳起,因为根本驳不倒!无从驳起!
只从他“骂”的这个行为,从他“不敬”的态度入手。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海瑞骂的都是事实,只是骂的方式不对,骂的态度不好,冒犯了君父的尊严。
这哪里是在定海瑞的罪?这分明是在给朕搭台阶,让朕顺着下来,全了颜面,却又无声地抽走了朕脚下最后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
嘉靖帝心中一片冰寒,他何等聪明,瞬间便洞悉了这罪名背后,内阁诸公那点精妙又无奈的心思,以及那隐藏的、近乎一致的沉默共识——海瑞所言,虽过激,然确为实情,吾等无法,亦不愿从内容上驳斥。
一股巨大的、被孤立、被无声对抗的怒意再次涌上心头,却被他强行压下。
罢了,罢了。
他极其疲惫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而淡漠,仿佛抽离了所有情绪:
“知道了。就…依他们所议吧。不必再驳,不必再议,直接…定罪。”
台阶,他们递过来了。
尽管屈辱,尽管不甘,但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勉强维持体面、避免彻底撕裂的结局。
他朱厚熜,精明一世,算计一生,最终却不得不被臣子们“架”着,走上这条他们为他选好的、最“稳妥”的路。
然而,陈洪跪在竟未转过弯来。
皇爷这…是同意了?同意定“大不敬”之罪?
可是…这罪…该如何量刑啊?
杀?还是不杀?
这“猜圣意”的差事,终究落回到了他的头上。他可不想独自背这口锅!
于是,这位东厂提督竟耿直地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带着十足的困惑与“忠诚”,开口问道:
“皇爷圣明!那…那奴婢愚钝,这‘大不敬’之罪…该定何刑?是…是依律处斩?还是…另行圣裁?”
他竟直接问出了这个最核心、最致命的问题!
仿佛在催促皇帝:您给句准话,是杀是剐,奴婢好去办啊!
精舍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嘉靖帝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原本的疲惫、失望、委屈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暴戾所取代!
如同沉睡的巨龙被蝼蚁愚蠢地捅醒了逆鳞!
朕已经退了一步,咽下了这口憋屈气,默认了你们那和稀泥的罪名!
你们竟还敢…还敢逼朕亲口说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