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到过道里蜷缩的人体,引来几声不满的嘟囔或麻木的瞥视。终于,在一个靠近车厢连接处、灯光最为昏暗的角落,他找到了自己票面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对应的硬座。
座位是三人座的靠窗位置。靠过道的两个位置已经坐了一对满脸风霜、带着巨大编织袋的老夫妇,看到他手里的车票,默默地往里挤了挤,给他腾出一点狭窄的空间。张二蛋低声道了句含糊不清的“谢谢”,侧着身子,几乎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硬邦邦的、蒙着人造革的座椅冰冷地硌着他瘦削的臀部和大腿外侧的骨头。椅背笔直僵硬,毫无舒适可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轻飘飘的蓝布包袱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仅存的全部家当和尊严。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和污渍,外面站台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迅速被加速的列车甩在身后,视野陷入一片移动的、模糊的黑暗。
列车开始加速,“哐当!哐当!”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带着整个车厢有规律地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硬邦邦的座椅狠狠撞击着他尾椎骨和嶙峋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阵酸麻和钝痛。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将身体尽可能缩紧,下巴抵着怀里的包袱,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浓稠如墨的夜色。指腹的刺痛和掌心的黏腻感,随着列车的每一次颠簸,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个被碾碎的钢笔尖,和昨夜金玉满堂里那冰冷滑腻的裙摆触感。
离乡的沟壑,在身体的每一次颠簸碰撞中,刻得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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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二蛋所在车厢的拥挤、浑浊和昏暗截然不同,相隔几节车厢的另一处靠窗座位,光线相对充足一些。
李小花同样蜷缩在一个三人座的靠窗角落。她穿着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棉外套,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隔绝了周遭大部分好奇或麻木的目光。她的双手,像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也像防御着最危险的猛兽,紧紧地交叠着,按在怀里的一个深灰色油布包裹上。
油布包裹的棱角坚硬地抵着她的肋骨,带来一种带着轻微痛感的真实。车厢内浑浊的空气、嘈杂的人声、婴儿的啼哭、列车的轰鸣……这一切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惊涛骇浪之中。夏侯北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轰鸣:“记住它!用它,把天烧穿!”“别信!别忘!”还有那行在月光下妖异显现的暗红色血字!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单调而巨大的撞击声中流逝。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铅灰色的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慢慢渗透进来。黎明将至。
一缕微弱的、带着清冷气息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布满灰尘和水汽的车窗玻璃,如同一柄无形而精准的手术刀,斜斜地刺入车厢内昏沉的空间,恰好落在了李小花怀中那个深灰色的油布包裹上。
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李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怀中的包裹上。就在那束清冷晨光的照耀下,油布包裹靠近顶端边缘处,那片因为反复摩挲和怀抱而微微掀开一角的油布下方——
那行早已干涸、呈现出暗褐色的“别信,别忘”字迹,在纯净晨光的映照下,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扭曲、执拗,带着深入骨髓的不祥!
但这并非全部!
李小花的呼吸在瞬间停滞!她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如针尖!
只见在那行暗红色血字的笔画边缘、字与字之间的缝隙里,在清冽晨光的照射下,正缓缓地、如同拥有生命般,渗出无数更加细小的、由暗褐色线条构成的奇异纹路!
这些纹路纤细如发丝,扭曲缠绕,如同古老的藤蔓,又像神秘的电路图。它们以那四个血字为中心,向四周的纸页深处蔓延、交织、连接!有的地方形成细小的螺旋,有的地方勾勒出难以理解的几何符号,有的地方则如同断断续续的虚线,指向扉页更深的空白处……它们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构成了一张极其复杂、精密、充满诡异美感和不祥意味的——星图!或者说,是一张用暗褐色线条编织的、巨大的密码蛛网!
这暗褐色的星图密码,在晨光下幽幽地散发着微光,与那四个暗红的“别信别忘”字迹相互映衬、纠缠,仿佛恶魔的契约文书,又像通往地狱深处的路线图!
一股强烈的寒意,如同冰河之水,瞬间从李小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头皮阵阵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地盯着怀中那在晨光下显现的诡异图景,抱着包裹的手臂因为巨大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
夏侯北塞给她时那决绝的眼神,那“烧穿这天”的诅咒,此刻都因为这诡异星图的显现,变得无比真实、无比沉重、也无比的危险!这根本不是一本简单的账本!这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个用血与密码封存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火种!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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