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沉的黑暗,如同浸透墨汁的巨大裹尸布,紧紧包裹着卧牛山县城简陋的站台。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湿冷的雾气中挣扎,光线被吞噬得仅能勉强照亮灯柱下方一小圈湿漉漉的水泥地,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渊。
“呜——!”
一声悠长、嘶哑、仿佛承载着无尽疲惫的汽笛,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紧接着,是沉重而缓慢的、仿佛不堪重负的金属摩擦声——“哐当!哐当!哐当!……”由远及近,带着大地微微的震颤。
一道昏黄的光柱,如同垂死巨兽浑浊的独眼,穿透浓雾,艰难地投射在空荡的站台上。绿皮火车庞大的、沾满油污和煤灰的钢铁身躯,喘息着、颤抖着,缓缓滑入站台。车身草绿色的油漆早已斑驳不堪,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底色,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疤。车窗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污渍,模糊不清,只有少数几扇透出车厢内昏黄摇晃的灯光,映出几张同样模糊、疲惫的人脸轮廓。
“哐哧!”
沉重的车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金属呻吟,终于彻底停稳。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铁锈、人体汗味和陈旧皮革的浑浊气息,随着车门的开启,猛地喷涌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站台,呛得人喉咙发痒。
车门吱呀作响地打开,放下锈迹斑斑的金属踏板。早已等候在冰冷站台上的零星旅客,裹紧单薄的衣物,瑟缩着肩膀,沉默而迅速地涌向车门,像一群急于钻入洞穴避寒的蝼蚁。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们模糊、佝偻的背影,迅速被车厢那更加浓重的昏暗所吞噬。
张二蛋瘦高的身影,就凝固在这片昏黄与墨黑交织的边缘。他肩上挎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开裂的蓝布包袱,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包袱的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肩膀处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夹克,空荡荡地罩在他过于瘦削的身躯上,寒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薄薄的布料,激得他微微发抖。
他没有立刻随人流涌向车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目光越过低矮破败的站台雨棚,越过几根歪斜、锈蚀的铁栏杆,投向身后那片在黎明前的浓重黑暗中沉睡的土地——卧牛山。
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深沉的墨色里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的巨兽脊背。山坳里,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此刻连零星灯火都已熄灭,彻底融入无边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记忆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父亲失去腿后躺在土炕上空洞绝望的眼神、邻居大哥塞给他《资本论》时粗糙手掌的温度和那句嘶哑的嘱托……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他。
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味又涌了上来,他用力咽下,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指腹上,钢笔尖扎入留下的硬痂,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张被汗水、体温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反复揉捏、蹂躏过的硬质火车票。薄薄的纸片早已失去了挺括,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的褶皱,边缘卷曲磨损,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枯叶。票面上模糊的铅印字迹几乎难以辨认。而就在这张饱经折磨的车票边缘,靠近他拇指握持的位置,几点已经干涸发乌、如同蝇头大小的暗红色斑点,清晰地烙印在粗糙的纸面上——那是他掌心伤口反复渗出的血,被他不自觉地、死死地压在了这张通往未知的车票上。这褶皱与血渍,共同刻印着他离乡的沟壑,深可见骨。
“呜——!”
又是一声短促而催促的汽笛!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张二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汽笛声抽了一鞭子。他最后深深地、如同要将整个卧牛山刻入骨髓般看了一眼那片沉沉的黑暗,然后,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张带着血痕和汗渍的、皱巴巴的车票!指腹的硬痂和掌心的伤口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不再犹豫,低下头,像一头扎进命运的激流,随着最后几个旅客,脚步踉跄地冲向了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绿皮车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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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沉重的车门在他身后被粗暴地关上,隔绝了站台上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和外面湿冷的空气。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车厢内拥挤不堪,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滞。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液的酸馊、脚丫子的恶臭、方便面调料包的浓烈气息、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婴儿啼哭和老人的咳喘声……各种气味和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洪流。过道里塞满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捆绑着鸡鸭的竹笼、甚至还有扁担和破旧的自行车,只留下一条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硬座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人,大多是和他一样穿着破旧、面色疲惫麻木的底层民众。没座位的人蜷缩在过道里、车厢连接处,甚至钻到硬座底下,像一堆堆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包裹。
张二蛋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艰难地在过道里挪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他的肩膀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