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微熹,山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冽气息。
邵庭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现江暮云早已起身,正背对着他,将最后一点干粮和那包珍贵的碎银仔细地收进一个洗得白的旧布包袱里。
布包袱的边角磨出了毛边,是江暮云母亲生前用的,此刻被叠得方方正正,成了他们唯一的行李。
“小庭醒了?”
江暮云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努力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可眼底的红血丝和掩饰不住的疲惫,还是泄露了他昨夜没睡好。
——他大概是怕邵庭出事,守了大半夜。
“感觉好些了吗?我们得趁早出,路上能多走点路。”
邵庭点点头,撑着墙坐起来,身体还有些虚软,头也隐隐沉。
他看着江暮云把包袱牢牢系在背上,包袱不大,却装着他们所有的家当:
两件旧褂子、剩下的干粮、碎银,还有几个火折子。
那重量压在江暮云尚且单薄的肩膀上,显得有些沉。
“哥哥,我来背一点吧?”
邵庭轻声说,伸手想去接包袱带。
“不用。”
江暮云立刻躲开,语气斩钉截铁,还故意拍了拍胸脯,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
“你病还没好透,乖乖跟着我就行。
这点东西,哥哥背得动。”
他们去向主持和小沙弥郑重道别,并询问了前往云州城的大致路线。
主持再次叮嘱他们一路小心,并告诉他们可以沿着官道走,若盘缠用尽,沿途村镇或可寻些零工暂渡难关。
“小施主字写得好,或许可以帮沿途村民代写书信,送去驿站投递,也能换些铜板。”
主持温和地补充道,目光中带着鼓励。
江暮云和邵庭深深鞠躬,将这份恩情与指点牢记于心。
离开杏花寺时,是小沙弥送他们到寺庙门口。
两个孩子转身,对着这座在危难时刻给予他们庇护的古寺,深深地、虔诚地鞠了两躬。
晨光中的杏花寺静谧安详,朱漆虽旧,却透着安稳的气息,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噩梦。
主持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双手合十,默默注视着两个单薄的背影,无声地为他们祈福。
江暮云和邵庭没有立刻向东,而是先绕道悄悄回了已成半个废墟的栖霞村。
村子里死寂一片,空气中还残留着焦糊和血腥味。
他们强忍着悲痛和恐惧,找到了江婉心和邵瀚的遗体。
江暮云从自家院子里翻出一把破旧的铁锹,邵庭也想帮忙,却被他按住:“你身子弱,旁边歇着就好。”
他一个人跪在地上,用力挖着土,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手上磨出了红痕也不管。
终于在屋后的老槐树下,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把两位亲人的遗体轻轻放进去,合葬在一起。
没有墓碑,只堆了个小小的土包,上面插了一根折来的柳枝。
“娘,邵叔……你们安息吧。”
江暮云声音哽咽,拉着邵庭磕了三个头:“等我们以后有出息了,一定回来好好安葬你们。”
他们又快回到已是狼藉的家中,简单收拾了一下。
江暮云拿走了一个母亲常用的、边缘有些磕碰的铜饰和父亲那几本最珍视的、页面黄的古籍。
邵庭则把没吃完的药包好,还带走了那面边缘氧化的黄铜镜,那是他唯一的镜子,也是这个家留下的一点痕迹。
站在院门口,最后回望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小院:院门歪斜着,鸡鸭早已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黑褐色的污渍。
这个家很小,很破旧,却曾是他们遮风挡雨的港湾,是晚归时亮着的灯,是饭桌上冒着的热气。
可从今天起,他们失去了这片屋檐,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江暮云深吸一口气,用力眨掉眼里的湿意,转过头,对着邵庭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那笑容里没有阴霾,满是希望。
晨光恰好洒在他脸上,照亮他尚且稚嫩却已初显棱角的脸庞,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沾着刚才挖土时蹭上的泥点;
浓密的眉毛弯起来,那双总盛着阳光的眼睛闪烁着坚毅的光,挺直的鼻梁下,嘴角扬着爽朗的弧度,仿佛能驱散所有黑暗。
“小庭,别怕。”
他的声音清脆又有力,像山间的溪流:
“等到了云州城,哥哥一定会努力干活,赚好多好多钱!
到时候,哥哥一定重新给你一个家!
一个更大、更暖和、再也不怕马匪的家!”
“那会是我们的新家!”
邵庭仰头看着他,看着阳光在他梢跳跃,看着他笑容里毫无阴霾的温暖和承诺,心中那片因失去亲人而产生的冰冷荒芜,仿佛也被悄然照亮。
他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一个清浅却无比认真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伸出手,主动握住了江暮云带着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