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夜总是来得又早又沉,才刚过七点,墨色就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靠山屯的屋顶上。
晒场边的老树枝桠光秃秃地戳向夜空,被风刮得呜呜作响,混着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倒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活气。
此刻的晒场却是另一番景象。
晒场中央,七八个国营单位采购员正围着刚从山里抬回来的野猪红着眼。
这些汉子大多穿着厚实的棉袄,领口袖口沾着黑黄的污渍,显然是跑了远路来的。
他们手里的麻袋被攥得皱巴巴,麻绳在掌心勒出红痕,甩动时带起的风里,都裹着股急不可耐的火气。
“这头最肥!
看这肚腩,油膘得有两指厚,供销社要定了!”
穿卡其布褂子的采购员猛地蹲下身,一巴掌拍在野猪油亮的黑皮上,震得那畜生断了气的身体还微微颤了颤。
这头野猪足有半人高,脊骨像小丘似的隆起,断了半截的獠牙上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显然是在山里经过一番恶斗才被放倒的。
“凭啥你定?”
穿蓝工装的汉子往前一撞,肩上的帆布包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装着的铁钩和油纸,“我们红旗饭店天天客满,一天能卖出去的肉比你们供销社三天的量还多!
这头得归我!”
“讲点规矩好不好?”
戴灰布帽的小个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星子,“我天不亮就候在村口老树下,你们后脚跟刚到,也好意思抢?”
他说着往野猪跟前又挪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住那硬邦邦的躯体,像是要把整头猪都护在怀里。
推搡声像炸了锅的豆子,在晒场上四处蹦跶。
有人的帽檐被挤歪,遮住了半只眼;有人的麻袋被踩破个洞,露出里面垫着的旧报纸;还有人急得扯起了嗓子,声音在风里打着颤,把远处啄食的鸡都惊得扑棱棱飞起来,落在树枝桠上,歪着头往这边瞅。
野猪身上未散的山腥气混着采购员们的汗味,在湿冷的空气里酵成一种让人心里躁的气息。
蹲在场边抽旱烟的老汉们咂着烟杆,眼神在这群人和那十一头野猪间来回打转——最小的野猪也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除了那头大公猪,其他壮实的那几头怕是要过三百,黑黢黢的躯体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光是看着就让人喉头紧。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清冽的“让让”
。
江奔宇拨开攒动的人头往里走,军绿色的旧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粗布衬衫。
他刚帮着三个后生把最重的那头野猪卸下来,后背上洇着一大片汗渍,像幅深色的地图,在冷风里慢慢凝出白霜。
额角的汗珠顺着眉骨往下滑,快到眼尾时,他抬手用手背蹭了蹭,留下道浅灰的印子。
“大家都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块冰投进滚水里,刚才还沸腾的喧闹“唰”
地矮了半截。
穿卡其布的手僵在半空,卡其布褂子被风掀起一角;蓝工装张了张嘴,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化成一声含糊的哼气;戴灰布帽的慢慢直起身,帽檐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奔宇。
采购员们纷纷转过头,看清来人时,脸上的火气像被泼了瓢井水,一点点往下褪。
谁不知道这古乡村的野物,十有八九是这位知青领着人打的?去年冬天古乡村民可没有这样的收获,现在挖的中草药,采的野果,哪一样不是让周边村镇眼热的好东西?更别说眼前这些野猪——能一次性放倒十二头,除了江奔宇,谁有这本事?
江奔宇走到野猪群旁,脚边的泥地里还留着野猪被拖来时划出的深沟。
他弯腰拍了拍最边上那头的脖颈,硬邦邦的肌肉底下能摸到结实的骨头。
“这些野猪,一会儿就在这儿现场分解。”
他抬手指了指场边那口支在石头上的大铁锅,锅里的水正冒着白汽,是刚才村民们提前烧好的,“纯肉都给你们分了,猪下水、骨头这些,我自己留着就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采购员们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在这冷天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惊讶,有盘算,还有点不敢相信的犹疑。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江奔宇的声音稳得像晒场边的老树,“分的时候得利落点,别挑肥拣瘦。
要是嫌这头瘦了那头油少了,这买卖咱就不做了。”
这话一出,晒场上静得能听见风刮过谷扇的“呜呜”
声。
采购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里的意外渐渐酿成了明晃晃的喜色。
猪下水处理起来多费工啊——肠肚要翻过来反复搓洗,血沫子能溅得满身都是;骨头更是沉,带回去也卖不上价。
他们跑乡收肉,图的就是净肉方便,江奔宇这是把最麻烦的活儿全揽了过去。
“江知青,”
戴蓝布帽的采购员往前凑了半步,棉袄的纽扣掉了两颗,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毛衣,“您这话……是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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