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箔朱砂耗用无数,文书上的辞藻极尽华丽,仿佛要将整个王朝最后的气力,都灌注到这场婚礼的排场之中。
“李昱,快!把这份给幽州都督府的嘉奖令再抄十份!要用泥金笺!”长史陈大人额上见汗,声音嘶哑,将一卷文书拍在李昱案上。
嘉奖的理由牵强附会,无非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某次小规模接触战中“挫敌锐气”,赏赐却丰厚得惊人。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太子大婚前,尽可能拉拢各方势力,用财帛堵住他们的嘴,粉饰那千疮百孔的太平。
李昱默默接过,铺开昂贵却带着股霉味的泥金笺,开始抄写。笔下是锦绣文章,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昨日去库房领用笔墨时,亲眼看到守库的老吏对着空了大半的库房唉声叹气,嘴里嘟囔着“最后的家底都要掏空了……胡人的马蹄声都快听见了,还搞这些虚的……”
更让他心惊的是,今日午后,他奉命将一批“劳军”的文书送往兵曹。兵曹衙门里一派混乱,几个将领模样的人正围着地图争吵不休,面红耳赤。
“……刘渊的前锋已过轵关!离洛阳不到三百里了!还守什么守?”
“放肆!未战先怯,该当何罪!太子大婚在即,岂能动摇军心?”
“军心?现在还有军心可言?你看看外面那些兵,饿得都快拿不动刀了!”
“京城防务必须加强!至少要把西面的几个隘口……”
争吵声戛然而止,因为有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李昱。所有目光瞬间投来,带着警惕与审视。李昱低着头,快步将文书交给主事官员,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回程的路上,他刻意绕了一段远路,经过平日较为冷清的西市。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原本还算有序的市集,如今挤满了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流民,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他们大多是从北面并州、司州等地逃难而来的,带来了战争最直接、最残酷的气息。
一队盔甲歪斜、士气低落的巡城兵士勉强维持着秩序,但眼神麻木,对眼前的惨状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城墙根下,增加了巡逻的兵丁,盘查也比往日严格了许多,但那种紧张感,更像是恐惧来临前最后的虚张声势。
洛阳城,这座曾经的皇皇帝都,如今就像一件华丽却已被蛀空的锦袍,太子的大婚是绣在上面最后一朵鲜艳的花,试图掩盖底下正在迅速蔓延的破败与腐朽。
傍晚,李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陋巷小院。院门比往日关得更紧,奶娘开门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郎君,您可算回来了。”奶娘压低声音,“今日外面乱得很,好多逃难的人涌进来,听说……听说北边打得厉害,官军又败了……”
李昱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院内,王颜可正坐在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翻看一本李昱的地理志。她抬起头,看向李昱,目光在他沾染了尘土的官袍和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
“局势……是不是更坏了?”她轻声问,语气不是猜测,而是陈述。
李昱叹了口气,在她对面的门槛上坐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他将今日在兵曹听到的争吵、在西市看到的流民景象,简略地说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但事实本身已足够触目惊心。
王颜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描绘的黄河水道图。听完,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轵关一失,洛阳西面无险可守。刘渊骑兵迅疾,若不顾疲敝,星夜兼程,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兵锋便可直抵洛阳城下。”
她的分析冷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李昱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下去。十日,半月?那场举朝瞩目的太子大婚,还能如期举行吗?就算举行了,又能如何?
王颜可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种冰冷的、略带嘲讽的弧度:“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一场婚礼,即便有‘凤命’加持,又怎能挡得住真正的刀兵?”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土坯,看到那座正在做最后狂欢的皇城,“现在最担心的,恐怕不是城外的胡骑,而是城内的……自己人。”
李昱一怔:“自己人?”
“嗯。”王颜可的声音更低了,像耳语一般,“你说兵将在争吵,流民在涌入,守军士气低落……这等时节,若有人以为奇货可居,或想趁乱……‘献城’以求富贵,又或者,干脆紧闭城门,将太子和那位‘真凤’当作……献给新主的见面礼,也并非不可能。”
王颜可又一次惊艳了李昱。
王颜可想得对,只顾着担忧外敌,却忘了最致命的刀子,往往来自内部!在绝对的恐惧和利益面前,忠诚是何等脆弱!
他看着王颜可,昏暗中,她的侧脸轮廓清晰而冷静。这个女子,她对人性之恶、对权力倾轧的洞察都非常深刻。
如今洛阳城都朝不保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院,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巡夜兵士更加频繁、也更加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