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郊一处由夜不收提前控制的漕运巡检司驿站落脚。驿站临河而建,推开后窗便能看见宽阔的河面,以及河岸上正在组织民夫清淤修堤的场面。
温韬无声趋近,将两份文书置于案头。
厚的那份,是以硬皮封面装订成册的卷宗,沉重异常。封面上只有五个墨字:“河北蠹名录”。薄的那份,则是一份来自漠北元行钦部的飞书密报简讯。
萧砚先拿起那份名录,一页页翻开。
纸页翻动,沙沙作响。
幽州、蓟州、涿州、莫州、沧州…一州一县,一乡一里。墨写的名字,朱批的罪状,确凿的证据……密密麻麻,足有近千姓名,其中被朱砂圈出的主犯,竟然已达三百七十一个。
他翻得很慢,目光划过那些名字,如同在看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张预、王彪、李贵、钱通…以及更多陌生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无数像柳树屯老农那样绝望的眼神,代表着被蛀蚀的民心,代表着对他萧砚所谓匡扶天下的嘲讽。
翻到最后一页,他的手指在“张预”的名字上重重一顿。然后,他合上了名录。那一声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驿站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未置一词,踱至敞开的窗前。初春凛冽的河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漕工苍凉的号子隐隐约约,岸上劳作的民夫身影渺小如芥,他们脸上是否真有期盼,已看不真切。
更远处,是苍茫的河北大地,是他四年得以至今的根基,也是此刻最不堪入目之所。
“传信公羊左、付暗、上官云阙。”
温韬身躯一凛,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翌日,一道来自天策府的钧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同时抵达河北各州军府,枢密副使李珽加河北道巡查使,辅王彦章巡抚幽蓟。
同一天。
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整个河北道自北向南,幽、蓟、涿、莫、瀛、沧……各州驻军精锐齐出,配合着莫名遍斥河北的夜不收缇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早已锁定的目标。
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哀嚎、徒劳的挣扎,在官衙、在宅邸、在酒肆、甚至在逃亡的路上骤然爆发,又迅速戛然而止。
三百七十一名名录上朱笔圈定的主犯,上至州府佐贰、司曹主官,下至县衙胥吏、乡里豪强,可谓同时落网。
没有审问,不容辩解。他们被反剪双臂,堵住口舌,在无数百姓惊愕、又隐隐透出快意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被押赴其曾经作威作福的州县、乡里、市集,公示罪状,验明正身,三百七十一道雪亮的刀光,在同一片天空下,于这片地域的不同角落,轰然劈落。
紧接着,三百七十一颗头颅,就如此被悬于各处乡亭、市集显要之处,示众三日。
至于名单上余下的从犯、涉案稍轻者,亦被如数锁拿入狱,按律严惩,革职流放,家产尽数抄没。所抄没之钱粮田产,被用来优先抵偿受害百姓损失,余者充入地方府库,用于春耕赈贷、水利兴修。
同一时间,李珽坐镇幽州,颁发天策府政令昭告四方,令幽、蓟、瀛、沧…凡涉案各州刺史、各级主政官,自领失察、管束不力之罪,罚俸一年,留任戴罪,即刻督办春耕安民事宜,整肃辖内吏治,务求清明。若再敢懈怠,若辖地再生此等蠹虫,两罪并罚,定斩不饶,绝不姑息。
这一动荡,几乎是莫名顷刻而起,自幽州始,经蓟州、涿州、莫州、瀛洲,至沧州,一日而止,整个河北官场,所谓秦王龙兴之地,自上而下,被血洗了个干净。
此一日前后,奔走串联者,弃官潜逃者,连结欲抗者,求情搭救者,倚功自保者……杀的杀,监的监。数百颗顶着“功臣”名号的头颅滚滚而落。
举朝秦王旧部、元勋、心腹,无论身处何地,尽皆鸦雀无声。往日喧嚣的功勋集团,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便是那些看似在此番清洗中未受波及、甚至隐隐有得势之相的河南一派,此刻,也无人敢露出半分喜色。他们紧闭府门,约束子弟,望着北方的天空,感受着那跨越黄河传来的浓重血腥与凛冽杀机,无不心底发寒,噤若寒蝉。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弥漫数州、三日不散的血腥气,笼罩在大地上空。悬挂于乡亭市集的首级,是无声却最骇人的宣告。
起初,百姓们是惊惧的。市集空了大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鸡犬都仿佛噤了声。这是长久以来对官与吏深入骨髓的畏惧,是看到如此酷烈手段时本能的颤栗。
然而,在恐惧之下,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在紧闭的门扉后,在幽深的巷弄里,在深夜的炕头上,不断传递着。
“听说了吗县里张二爷…那个张旺,在柳树屯村口,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被砍了!”
“何止张旺!幽州府那个张司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