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半月前下达文书,言今春少雨,恐有旱情,命各县乡整修水利。明文规定:每户抽一丁,役期五日,府衙按丁每日支给口粮二升。”
“然,张预受命督办柳林河段后,私下命其侄张旺及心腹数人,于所辖各里加倍抽丁,每户至少二丁,役期私自延至十日,口粮则克扣大半,仅按丁每日一升粗粝发放,余者尽入其私囊。更有甚者,其以犒劳督工、器械损耗、河神祭祀等名目,向柳树屯、榆树庄、李家洼等十余村强索钱粮、鸡鸭,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夜不收顿了顿,声音更沉。
“另查,张预其人,原为刘仁恭时一粮秣小吏。主上当年起兵幽州,扫平燕地,远征漠北王庭时,其确在后方参与过部分粮秣转运,以此自诩从龙功臣。其人善于钻营,先任涿州,后升幽州司仓,其人升任后,便开始在涿州甚或幽州编织关系,其党羽多为类似背景之河北旧人,彼此勾结,盘踞要害,常排挤汴梁中枢派任之官员。据初步密报,此类倚仗旧功、阳奉阴违、借机盘剥之行径,在幽州及邻近蓟、涿、莫、檀等地,并非孤例,已成风气。名单在此。”
他双手奉上一份写满蝇头小楷的密折和几份按着手印的村民证词。
驿站昏暗的油灯下,萧砚静静地听着。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涿州城墙上摇曳的灯火,更远处,是广袤无垠、沉浸在黑暗中的河北大地。
晚风带着初春的寒意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冰冷地映照着灯下那迭厚厚的罪证和名单。
沉默在驿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向来大大咧咧的上官云阙与温韬一同垂手肃立,巴戈抱臂靠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李存忍所在的马车停在院中,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内外,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飘散。
许久,萧砚转过身,手指在那份名单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张预”的名字上。
“公羊左。”
“卑职在。”公羊左立刻躬身。
“调兖州、曹州、青州,及汴梁北镇抚司本部所有夜不收,即刻北上。锁定张预及其党羽所有罪证,人证、物证、账册往来,务必铁证如山,不容半分抵赖。”
“同时,以此案为范,按此模式,从南向北,秘密彻查河北各州县所有官吏、转任军将。所有自诩河北旧人、从龙功臣者,一个不漏。”
“若有滥用职权,盘剥百姓,对抗中枢政令,阳奉阴违之迹,无论何人,皆搜集罪证,整理名录,标注罪行轻重。沿途所经各州县,一体照办。”
“罪证确凿者,名单先报于我。人,暂时不动。”
“所谓各州刺史、安抚使、防御使……”萧砚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淡如常:“尽皆维持现状,不得打草惊蛇。若其本人涉案,一并列入名单。春耕水利之事,不得懈怠。”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北方深邃的夜空:“明日,就不按原定行程了,向南,先去瀛洲。”
一旁的温韬脸色凛然,但没有出声。
调遣的夜不收,无一例外,尽数属于河南,而河北本地的沧州、瀛洲、幽州三部居然动都没动。至于萧砚的行踪,本来各地也并不知晓,就算是冯道,也只知道萧砚在巡视河北。
“卑职领命。”但瀛洲出身的公羊左却只是肃然应声,眼中精光爆射。
连日的晴好并未带来多少暖意,融雪的泥泞让官道变得格外难行。萧砚的马队像一道灰色的溪流,在灰白与黑褐交织的河北大地上,不疾不徐地向南流淌。
沿途的田野,已能看到更多农夫的身影。他们佝偻着腰,在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上劳作,清理沟渠,修整农具,动作利落,脸上多是带着对春耕将至的期盼,但大多人的脸上也难免笼罩着青黄不接与高强度劳作而应有的疲惫。
萧砚仔细看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并未干涉,只是不时带着几骑偏离官道,去乡野间看一看,但深入乡野后,却也都尽量减少与人接触。
好在穿过莫州到瀛洲核心区域后,景象尚好。沟渠畅通,官府发放粮种的地方、农具、耕牛租赁点也秩序井然,甚是严格。
除此之外,也经常能看到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吏带着本地差役在田间地头走动,询问情况,并有乡里的里长在强调农时,摇铃催耕。
百姓的脸上虽难免有才过完冬后的菜色,但眼神里多少能看到活泛气,谈论秦王免税恩典时兴高采烈,言语间也带着对这位殿下的信赖。
实际上,在主要州府的核心地带,景象都大抵如此,政策是正常严格施行下去的,只有深入县乡或村落,情形才多少会有几分不太夸张的差异。
然而,一旦离开瀛洲的核心辐射圈,向北进入幽蓟一带,气氛便骤然一变。为了深入其中,萧砚甚至还刻意绕行了几处偏远的村庄和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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