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你可知东京城头的百姓,每日都在南望?你可知那些战死将士的遗孤,还在盼着王师北定?”
他对着南方,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许久未曾直起。
花白的头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痛惜与失望。
扬州行宫的偏殿内,黄潜善正陪着赵构赏玩新得的一批奇珍异宝。
那是江南富商敬献的珊瑚树、夜明珠,流光溢彩,极尽奢华。
黄潜善身材肥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声音软糯:“官家,江南水土温润,物产丰饶,比之残破的东京,实乃龙兴之地。
那宗泽老匹夫,不过是想借官家的名头招揽义军,扩充自己的势力,官家可万万不能上当。”
汪伯彦在一旁附和:“黄大人所言极是。
夷狄铁骑凶猛,东京地处前线,安危难料。
官家身系天下苍生命脉,岂能轻涉险地?不如就在扬州定都,徐图展,待国力强盛之后,再议北伐不迟。”
赵构闻言,心中的天平愈倾斜。
靖康年间被金人掳掠的恐惧,如同梦魇般时时萦绕在他心头。
他忘不了金军铁骑踏破汴梁城门时的厮杀声,忘不了宫妃宗室被拖拽北上时的哀嚎声,更忘不了自己一路南逃、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
江南的安逸,如同温床,让他早已没了北上的勇气。
“可……可宗泽接连上书,言辞恳切,若朕执意不回,恐失民心啊。”
赵构迟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黄潜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换上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官家仁慈,心系百姓,可百姓愚昧,不知其中利害。
宗泽的奏章,无非是危言耸听,故意煽动民心。
臣已命人将那些奏章拦下大半,即便有几道送到官家案前,也只需好生安抚便是。
待时日一久,百姓们习惯了江南的安稳,自然也就忘了东京了。”
赵构闻言,默默点头,手中的夜明珠被他攥得紧紧的,冰凉的触感却未能冷却他心中的怯懦。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宗泽的奏章,不再去想东京的百姓,只沉浸在眼前的奢华与安逸之中。
东京留守司府衙,宗泽的身体日渐消瘦。
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政务,午时与王棣商议军务,傍晚还要亲自安抚百姓,深夜则挑灯写下一道道奏章。
连日的操劳,加上心中的郁结,让这位古稀老人渐渐支撑不住。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几声,他只当是风寒,并未在意。
可后来,咳嗽日渐加剧,有时咳得撕心裂肺,甚至能呕出鲜血。
王棣和部下们劝他好生休养,请来了东京最好的郎中诊治,郎中诊脉后,摇头叹息:“大人这病,非药石所能医治。
乃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郁而成疾。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宗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挥手让郎中退下。
他心中的“心药”
,便是官家回京的圣旨,可这道圣旨,却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他依旧每日坚持处理政务,依旧每日写下奏章。
只是那笔锋,渐渐没了往日的遒劲,变得有些滞涩;那双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添了几分疲惫与黯淡。
他的官袍,显得愈宽大,贴在单薄的身上,风一吹便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