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间,忽听得邻桌木椅“吱呀”
一响,一个低沉嗓音如青铜钟磬般撞入耳膜:“既知世道将乱,却在此借酒浇愁,何不提枪上马,为家国挣个铁马冰河的前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却在此处学那楚囚对泣么?”
这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力,竟将满座喧嚣都压了一压,连檐角风铃声都似低了几分。
王棣手中酒碗微微一颤,酒液晃出些许,他心头剧震,忙转头望去——只见邻桌立着条大汉,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五绺长髯,身材魁梧、风骨伟岸,面容沉稳?,目瞬如电,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虽未披甲,却自有一股风骨凛然的气度,恰似庙中塑的关圣帝君,不怒自威。
王棣与他目光相接时,只觉一股寒意从后颈直窜上来,仿佛自己心中所思所想都被这双眼看得通透。
那人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却握着只粗陶酒碗,指节苍劲有力,碗中烈酒虽只剩下小半,酒液却稳如平镜,不见半分晃动,这份腕力已是非同小可。
杨再兴早已按在腰间剑柄上,此刻见那人并无敌意,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气,不由得松开了手指。
王棣见他风骨伟岸,绝非寻常武夫,慌忙推凳起身,整衣拱手道:“在下王荆公嫡孙王棣,忝任河东河北宣抚使,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他话音未落,那大汉已长身而起,动作刚劲利落,带起一阵风,抱拳还礼朗声道:“原来是王使君,在下韩世忠,现任承节郎,在西路军前听令。”
他话音未落,王棣已抢步上前,握住他手腕笑道:“久仰久仰!
早闻韩将军鸷勇绝人,嗜酒重义,韩将军单刀擒方腊的壮举,我等早已如雷贯耳!”
韩世忠闻言,浓眉微微一挑,似是没想到自己这微末官职竟有人知晓。
王棣却意犹未尽,指着他笑道:“更有一事,棣早听得趣闻——曾有日者言将军‘当作三公’,旁人皆道是吉兆,将军却怒其言语轻慢,当街殴之,可有此事?”
这话说完,杨再兴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韩世忠。
韩世忠听闻此言,手中酒碗尚未放下,已朗声笑了起来,五绺长髯随着笑声微微颤动,烛火在他眼中映出两点精光:“王使君这张嘴可真会给人戴高帽!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我虽嗜酒,却不爱听那等虚妄谀辞。
男子汉大丈夫,头颅可断,气节不可辱,便是封王拜相,也须得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挣来,岂能由旁人信口胡诌?”
他摆摆手,腕间青筋随动作微微凸起,“韩某当年年少气盛,不过酒后狂悖之举,岂敢与将军朝堂之上怒斥童贯那等奸佞的风骨相比?”
说罢端起桌上酒坛,仰脖灌了几口,酒液顺着虬髯流下,在羊皮坎肩上晕开一片深色,更显得豪迈不羁。
这话一出,王棣手中酒盏险些倾侧,他连忙起身长揖到地,袍角扫过凳脚带起一阵风:“韩将军谬赞了,棣不过尽臣子本分,怎及将军单刀擒方腊的神勇?今日得见将军风采,果然是龙行虎步,非池中之物!”
“使君见笑了。
我也不过是吃粮当兵,图个心安罢了。”
说罢韩世忠便要回座,王棣早已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腕:“韩将军且慢!
棣与义弟杨再兴正为时局烦忧,难得遇上将军这等英雄,何不移席共饮,也好请教一二?”
王棣热血上涌,只觉眼前这人正如古书中记载的侠士,既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轻爵重义之风。
韩世忠见他目光诚挚,又看了看一旁按剑而立、目露精光的杨再兴,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三人围坐一桌,王棣亲自斟满三碗烈酒,酒液在陶碗中晃出殷红的光,恰似窗外残阳。
此时窗外秋风渐紧,吹得檐角铜铃“叮铃”
作响,与堂内三人的谈笑声混在一起。
隔壁桌的酒客们见这三人气度不凡,早已停了喧哗,只听得韩世忠偶尔爆出几句豪言,引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绕着灯火盘旋不定,倒似也被这乱世中相遇的英雄气所惊动。
窗外暮色渐浓,真定府的城头已升起了狼烟,恰在此时,一阵狂风卷过,将酒馆檐角的残铃吹得叮当乱响,倒像是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奏响了第一声铿锵的战歌。
忽听得漏鼓三更,韩世忠手中酒碗微微一顿,方知月已西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