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落,已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赵佶搁下笔,指尖沾着的墨痕在袖口青竹上洇开小团阴影。
他抬手虚扶:将军平身。
朕素闻卿忠义过人,今见果然。
殿中十六盏铜鹤衔枝灯将金砖地照得明晃晃,郭药师抬起头时,额角已在青砖上印出红痕,却见这位道君皇帝目若朗星,唇畔含着三分笑影,恰似丹青卷轴里踏云而来的玉京仙主。
郭药师喉头滚动,叩道:官家厚恩,臣粉身碎骨难报。
昔在虏廷,屡受打压,臣恨不能肋生双翅,飞拜金銮说到此处,忽然以袖掩面,指缝间漏出断续呜咽,腰间玉佩撞在阶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掠过琉璃瓦。
赵佶闻言抚掌而笑,案上博山炉中青烟恰好盘成「寿」字形状,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羊脂玉板指,温言道:朕素闻卿忠勇绝伦,今见果然。
燕云十六州百姓苦辽久矣,正需卿这样的栋梁之才镇守。
说罢抬手示意,身旁宦官托着朱漆盘上前,盘中两个金盆皆镂刻九鸾衔枝纹,盆底「山河永固」四字嵌着细细金丝,另有一件明黄御珠袍,珍珠串成的龙鳞在烛光下流转七彩光晕。
郭药师叩时,额角触到金砖上的冰凉,忽觉殿外风过,檐下铁马叮咚声里夹着远处蝉鸣。
官家委臣以守燕重任,臣当衔草结环以报!
愿效死力。
卿可愿为朕取天祚级,绝燕人复国之望?赵佶忽然前倾身子,袖口龙纹几乎要扫到郭药师顶。
殿中烛火猛地一跳,将郭药师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恍若巨灵神般狰狞。
郭药师猛然抬头,眼中竟涌出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金砖上:“天祚,臣故主也,国破出走,臣是以降。
官家使臣毕命他所,不敢辞,若使反故主,非所以事官家,愿以付他人。”
他伏在地上,后背甲叶簌簌作响,恰似秋风中的败叶。
赵佶凝视着阶下之人,见他须髯颤动,泪湿重瞳,忽想起宫中藏的那幅《李陵泣别图》——当年李陵降匈奴时,怕也是这般神情?他伸手取过御珠袍,亲自披在郭药师肩头,珍珠龙鳞擦过对方甲胄,出细碎的轻响:“卿真忠臣也!”
袖中龙涎香飘入郭药师鼻端,混着他身上未散的塞外风沙味,竟似凝成一团说不出的滋味,“朕赐卿金盆贮酒,珠袍蔽体,望卿不负朕心。”
“官家厚恩,臣万死难报!”
郭药师叩时,烛火映得面容忽明忽暗。
殿外忽有黄莺啼啭,赵佶抬眼望向窗外,见后苑中的芍药开得正艳,红瓣上沾着露水,恰似郭药师眼角未干的泪痕。
他轻轻挥手,让宦官将两个金盆赐下。
“卿且去歇息,明日早朝,朕还有军国大事与卿相商。”
赵佶靠回御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镇纸上的「定鼎」二字,见郭药师起身时,御珠袍上的珍珠龙鳞随动作起伏,恍若活物般要腾空飞去。
殿外阳光正盛,将他的影子投在丹陛上,长长的影子里,金盆与珠袍俱是煌煌夺目,唯有腰间那道空鞘的阴影,深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古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