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五年六月,溽暑蒸腾若火鼎烹油。
真定城头槐叶翻涌似绿波浩渺,青石板路间蝉声碎玉乱琼般沸天盈耳,端的是聒碎人肠。
郭药师立于王棣书房门前,手中黄绫圣旨已被掌心细汗洇出淡淡云纹褶皱,御笔朱批着即入朝,同知燕山府事几字在日光下流转明黄光晕,恰似金炉香烬里未熄的残火,明明灭灭间映得他面上阴晴不定。
去岁受封武泰军节度使时的荣耀、今春加检校少保的恩宠,俱如檐下铁马,在记忆里叮咚撞出碎玉之声。
不想这才半载光阴,圣恩又似钱塘春潮般卷地而来。
“官家此时催我赴任我等训练方见起色,北辽耶律淳贼心不死,此时若轻离”
话音未落,忽听得“吱呀”
一声,桐油大门推开尺许,王棣手扶剑柄跨出门来。
这位真定募兵主将身披银甲,肩甲兽吞口在廊下投出浓重阴影,恍如一道黑沉沉的铁壁。
他见郭药师眉峰紧蹙,目中似有寒潭波涌,当下左手按在对方肩头,沉声道:“郭将军岂不闻旨意里‘恩宠降将,动摇军心’八字?官家之意,不在节钺之权,而在北辽帐中诸将人心。
此等帝王心术,直如深潭映月,看似明澈,实则难测深浅。”
当日酉时三刻,演武场摆下饯行酒。
各营偏裨将领环坐如雁阵,青铜酒碗相撞声此起彼伏,却掩不住王棣掷杯长叹:“吾只忧郭将军此去燕山,虽居要职,却如立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郭药师忽然纵声大笑,声如洪钟震得檐下铁马叮咚乱响,恍若金铁交鸣。
他探手扯过案上景德镇酒坛,倾倒入碗时,琥珀色酒液飞溅,朗声道:“想当年在燕京血战时,郭某何曾惧过龙潭虎穴?且看这燕山府,是虎穴龙潭也好,是封侯拜将之地也罢,郭某这颗头颅早该在涿州城头献给大宋了!”
言罢将酒碗重重一磕,酒液泼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血丝,竟似预兆着前路荆棘。
暮色渐浓时,郭药师翻身上马。
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在马上频频回,目光掠过演武场中尚未敷泥的箭靶,掠过辕门外新栽的三株垂杨——那柳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竟似柔肠百转的离人挥袖。
最后,他的目光凝在王棣身后那杆“大宋”
牙旗上:旗角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恍惚间竟似回到当年涿州城头,那一日他率常胜军开城归宋,城头也是这般风急云低。
“使君!”
郭药师猛地勒住缰绳,兜鍪下五绺长髯被暮风扯得如乱絮纷飞,他抱拳时甲胄轻响,竟似塞北胡琴般沙哑颤动,声线中竟带了几分哽咽,“骠下何其有幸得遇使君,追随使君帐下这些时日,直如大旱之遇云霓。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相见,何时能与使君再饮真定府的梨花白望使君珍重。”
王棣肃容拱手:“郭将军此去但凭肝胆,戒骄戒躁,多多珍重。
愿将军早建大功,吾在真定城头,静候燕山捷报!”
郭药师突然滚鞍下马,在尘土中重重一揖到地,“谨遵使君教诲”
。
言罢翻身上马,马蹄踏碎半块带露的槐叶,那抹嫩绿混着尘土飞溅,恰似他此刻纷乱的心怀。
王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见暮色里那个身影渐成小点。
远处谯楼忽然传来梆子声,惊起数只归鸦,哑哑掠过暮色四合的城墙,那声音竟似浸透了塞北黄沙的苍凉。
郭药师猛地一抖丝缰,胯下马长嘶一声踏碎满地残阳,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划破紫霞。
身后亲兵二十骑紧随其后,马蹄声渐次消失在暮霭中,唯有真定城头的“宋”
字大旗,还在晚风里卷着尘埃猎猎作响,似在为这位远去的将军送行,又似在诉说着这乱世中臣子的浮沉无常。
汴京后苑延春殿内,博山炉中沉水香袅袅腾起,绕着雕梁画栋间的鎏金蟠龙柱盘旋而上。
赵佶身着明黄织金云龙袍,斜倚在紫檀嵌玉榻上,手中狼毫在生宣上勾抹着墨竹,忽闻殿外宦官尖声唱喏:郭药师将军觐见——
殿门地推开,穿堂风卷着槐花香扑入,檐下琉璃灯穗子轻轻晃动。
郭药师撩起大红织锦襕袍下摆,膝头在汉白玉阶上一碰,出清响,随即五体投地叩,额角触到冰凉的金砖,声音里已带了哽咽:臣辽东鄙人,尝困胡尘,今日再睹天颜,直如拨云见日话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