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合作社的仓库里就挤满了人。
赵老板的合同摆在长条桌上,油墨的香气混着土豆的土腥味,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弥漫。
王二婶戴着老花镜,手指在收购量两万斤那行字上划来划去:这白纸黑字写着,咱今年的土豆不愁卖了!
我捏着笔,却迟迟没在乙方落款处签字。
合同第十三条不可抗力条款下面,只写着遇战争、地震等重大灾害可协商,像道没封死的口子。
赵老板,这条款得补充一句。
我抬头看向坐在主位的赵老板,他指间的钢笔在合同上轻轻点着,得加上自然灾害导致减产,双方互不追责,按实际产量结算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大叔的旱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春花这是咋了?好端端的加啥条款?去年赵老板没少照顾咱,别伤了和气。
陈老五则凑到合同前,眯着眼瞅那行字:自然灾害?咱这望海坡十年九旱,真写进去,赵老板能乐意?
赵老板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春花是怕去年的事再生?他指的是去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七月连下十五天雨,土豆烂在地里三成,合作社没能完成合同量,不仅赔了违约金,还差点丢了合作资格。
不是怕,是得防着。
我翻开合作社的账本,去年的赔款单夹在三月那页,红印章刺眼得很,去年咱没这条款,减产了就得按合同赔,里外里损失了五千块。
今年加上这自然灾害免赔,对双方都公平。
王二婶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可这写进去,赵老板不就亏了?他要的货少了,市那边咋交代?她总记着赵老板去年按高价收了烂薯的情分,觉得这样做不仗义。
王二婶您想错了。
赵老板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条款加得好。
去年暴雨你们赔了钱,我那边也断了货,市找了别家替补,质量差远了。
真遇着灾害,按实际产量算,我能保住优质货源,你们也不用白赔钱,是双赢。
他说着就拿起钢笔,在第十三条下面添了行字:若遇旱、涝、霜等自然灾害导致减产,双方均有权免除未完成部分的责任,按实际采收量结算。
笔锋在纸上划过,出沙沙的轻响,像在为这场约定盖章。
社员们看着赵老板签了字,还是有些嘀咕。
李大叔蹲在墙角数着烟丝:咱这地方旱是常事,真写上了,万一真旱了,赵老板会不会趁机压价?陈老五则觉得这是咒自己减产,对着合同拜了两拜:老天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用不上这条款才好。
我把补充后的合同复印了二十份,挨家挨户送过去。
走到爷爷家时,他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青竹条在膝间翻飞。
这条款加得在理。
爷爷接过合同,没看字先摸了摸纸页,种地靠天吃饭,哪能打包票?去年那场雨,不就是教训?
他忽然放下竹筐,指着院墙上的老黄历:你看这上面的农谚——春旱不算旱,夏旱减一半。
望海坡的伏旱最厉害,真来了,咱这土豆减产是定数。
有这条款,至少心里不慌。
春播时还算顺当。
雨水不多不少,土豆苗钻出黑膜时,茎秆粗得像铅笔。
社员们忙着追肥、间苗,渐渐把合同补充条款的事忘在了脑后。
陈老五甚至在田埂上种了半亩向日葵,说要讨个向阳的好彩头,保证今年能额完成合同。
入伏后,天说变就变。
本该多雨的七月,连个云影都见不着。
日头毒得像要把土地烤化,望海坡的沙壤土三天就干透了,土豆叶卷成了筒,用手一捏就碎成渣。
李大叔的地块最先扛不住,垄面裂出指宽的缝,他每天挑着水桶往地里跑,肩膀被扁担压出两道红痕,苗还是蔫头耷脑的。
这哪是抗旱,是跟老天爷拔河。
他蹲在井边喘气,水桶见底的度比往年快了一半,井里的水也快抽干了,再不下雨,咱这点苗都得枯死。
合作社开紧急会那天,温度计显示地表温度42c。
我翻出县气象局的预报,未来十五天持续高温无雨。
得启动应急方案了。
我指着墙上的灌溉图,优先保望海坡的核心地块,其他地方只能听天由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