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玉米地头顶时,三秒已经把草席铺在了田埂上。
草席是爷爷编的,麦秸秆的纹路里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躺上去,能听见底下碎石子硌着后背的钝响。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天气预报亮着:“夜间气温骤降,注意防寒”
,这行字像块冰,让他心里紧。
“垫块麻袋,别硌着腰。”
爷爷抱着床旧棉被走过来,被面是褪色的牡丹图案,边角磨出了毛边。
老人把棉被往草席上一铺,自己先坐了下去,脊梁骨抵着田埂的土坡,出“咔”
的轻响。
玉米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叶片摩擦的“沙沙”
声,像谁在说悄悄话。
三秒往爷爷身边凑了凑,棉被上的樟脑味混着老人身上的汗味,让人心里踏实。
他数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白天农科所张研究员说的话:“今年的气候异常,倒春寒可能会持续到七月。”
“爷,你说今年的苗能保住不?”
三秒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脆,像根被风吹动的玉米叶。
爷爷没立刻回答,从怀里掏出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火星子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又灭了。
“不好说。”
老人的声音慢悠悠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但比1984年强多了。”
“1984年?”
三秒坐直了身子,月光照在他脸上,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他从没听过爷爷讲那么早的事,只知道家里的仓房里堆着些老物件:缺了腿的木犁,锈成块的铁耙,还有一麻袋没脱粒的稻壳,爷爷总说“留着有用”
,他却觉得是占地方。
“那年的倒春寒,来得邪乎。”
爷爷的烟袋锅又亮了,烟雾在月光里慢慢散开,“清明都过了,突然下了场雪,一尺多厚,把刚出的玉米苗全埋了。”
三秒屏住了呼吸,耳朵凑得更近了。
“那时候村里穷,没塑料膜,更别说草木灰了。”
爷爷的声音里带着点叹息,“我跟你爹,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全跪在地里扒雪。
手冻得像萝卜,一碰就掉皮,可扒出来的苗,还是冻成了冰棍,一捏就碎。”
他顿了顿,烟袋锅在手里转了转:“你奶奶在家里哭,说今年要饿肚子了。
可你太爷爷,就是你爷爷的爹,忽然说‘烧稻壳’。”
“稻壳?”
三秒想起仓房里那麻袋东西,褐色的,像碎了的麦壳。
“对,稻壳。”
爷爷的声音高了些,像想起了什么振奋的事,“那时候家家都种水稻,脱粒后剩下的稻壳堆成山,谁都没当回事。
你太爷爷说,稻壳烧起来烟大,能挡雪,灰烬还能肥田。”
他往玉米地里指了指,月光下的苗影朦朦胧胧的:“全村人都出动了,把稻壳往苗根上撒,再点着。
火不能大,得让它慢慢冒烟,像给苗盖了层暖被子。
烟呛得人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一脸,可谁都不敢停。”
三秒仿佛看见漫天风雪里,一群人影在地里忙碌,烟雾缭绕中,稻壳的火星像星星落在苗根上。
他想起自己总嫌爷爷攒那些旧物件麻烦,心里忽然有点酸。
“烧了三天三夜,雪停了。”
爷爷的烟袋锅灭了,他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苗虽然冻坏了些,但根保住了。
那年秋天,村里的玉米亩产比往年还多了五十斤。”
他忽然站起身,往仓房的方向指了指:“你总说我留着那些破犁、旧麻袋没用,其实啊,是怕好日子过忘了难。”
老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沉,“1984年之后,我每年都留一麻袋稻壳,擦得锃亮的铁耙也舍不得扔。
不是念旧,是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真到了那时候,这些老物件能救命。”
三秒看着爷爷的剪影,在月光下像座沉默的山。
他想起仓房里那把缺了腿的木犁,爷爷总说“这犁头钢好,能深耕”
;想起那堆稻壳,爷爷每年都要翻晒一遍,说是“防潮”
;想起那些旧麻袋,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说是“装草木灰好用”
。
原来这些他瞧不上的“破烂”
,藏着爷爷对灾年的记忆,对土地的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