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羽从那间充斥着野心与毒计的暖阁中走出,重新沐浴在庭院的阳光下时,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阳光是暖的,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属于阴谋的寒意。
他刚刚与太平公主达成的,不是盟约,而是一份用彼此性命做抵押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契约。
他亲手将一柄最锋利的刀,递到了那位公主的手中,同时也把自己的脖子,凑到了刀锋之下。
他赢了第一步,成功地将太平公主的杀意转化为了合作的意愿,将一场灭顶之灾变成了一次高风险的s级投资。
可他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走在万丈悬崖上那根细若丝的钢索上的、极致的疲惫与紧绷。
前方不远处,一株海棠树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上官婉儿。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等了许久。
庭院里的风拂过,吹起她的裙摆和几缕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的一缕清雅墨痕。
看到陆羽,她没有立刻迎上来,只是那双清亮如秋水的眸子,远远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探寻,几分担忧,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审视。
陆羽心中一凛。
他知道,第二场考验,来了。
如果说刚才面对太平公主,是一场在惊涛骇浪中求生的亡命豪赌,那么现在面对上官婉儿,则是一场在平静湖面下进行的、暗流汹涌的无声博弈。
他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无奈与忠恳的表情,缓步走了过去。
“上官待诏。”
他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侍郎。”
上官婉儿微微颔,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一夜未眠?”
她的声音很轻,像清晨的露珠滴落在叶片上,却精准地敲在了陆羽最疲惫的神经上。
“为陛下分忧,为公主解难,是臣的本分,谈不上辛苦。”
陆羽滴水不漏地回答。
上官婉儿没有追问宫中细节,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递了过去。
“这是家母调制的清心露,用晨间甘草配以薄荷制成,最能醒神解乏。
陆侍郎若是不嫌弃,含上一片,或能舒缓一二。”
陆羽看着那个瓷瓶,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座冰冷的、充满了算计的权力森林里,太平公主给他的是淬毒的匕,武则天给他的是看不见的绞索,唯有眼前这个女子,会递上一瓶醒神的清心露。
尽管他知道,这瓶清心露里,或许也掺杂着试探的意味。
他没有推辞,坦然地接了过来,倒出一片碧绿色的药丸含在嘴里。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草药香气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滑下,那股盘踞在胸口的烦躁与疲惫,似乎真的被冲淡了几分。
“多谢待诏。”
“陆侍郎客气了。”
上官婉儿的目光再次落回他的脸上,这一次,她问得更直接了些,“公主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来了。
陆羽心中暗道。
这个问题,看似是关心,实则是打探。
她想知道,太平公主在得知武则天的“桂花糕”
警告后,是何反应。
是暴怒,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公主殿下至纯至孝,听闻陛下身体抱恙,忧心忡忡。”
陆羽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感佩与惋惜,“至于流言之事,公主殿下深明大义,只道是奸人构陷,愿全力配合臣,查明真相,还自身清白,也安陛下之心。”
这番话,堪称完美。
既点明了太平的“孝心”
,又将她的反应归结为“深明大义”
,把自己摆在了纯粹的“查案者”
位置上,仿佛暖阁内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生过。
上官婉儿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许久,她才轻声说道:“公主殿下能如此想,是最好不过了。”
她抬起眼,看向陆羽,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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