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眨眼已是四场考罢。
前三场除了四书经义外,其余侧重算学钱谷、刑律判词,题虽刁钻却未离科场常轨,姜惊鹊游刃有余。
第五日卯正,晨鼓再鸣。
题纸落案,他垂目一扫,瞳孔骤然收缩!
时文一篇:
《论语·学而》“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问:“继统之君,追崇本生,当以周制为法乎?以义理为断乎?”
律赋一篇:
题曰“铜臭”,限押《七哀》韵部。
骈文一篇:
题为“文脉”,限五百字内!
考院死寂刹那,旋即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与细微呜咽!
“时文…赋…骈文…三篇同场?!”
“《铜臭》律赋押《七哀》?!此乃伤逝悲国之韵,竟用以讽铜臭?是要我等以血泪写金银粪土么!”
而姜惊鹊的关注点却在时文,其他考生没有上帝之眼,而他却知道现在这几年政治格局是大礼议,“继统之君,追崇本生”八字如刀。
其本质说的就是嘉靖帝力排众议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杨廷和一派以“周制嗣孝宗”抗之。
说白了就是嘉靖自己当皇帝了,要追封已经死了的爹为皇父,但杨廷和一派反对,说皇帝是嗣的孝宗一脉,不应该追封亲爹。
汤沐竟敢在府试中,出这样的题目,而且是时文,意思是必须论述皇帝认爹的事,他这是作死吗?
虽说朝野都有议论和站队,但论君是大不敬,他真当现在是弘治帝在位?
弘治帝朱佑樘对文官的宽宏,在历史上都少有。
考院深阁。
汤沐指关节捏得发白:“杨公!此题若传至京中…”
他对面坐着的,赫然就是那日在府衙外瞧姜惊鹊安抚学子的面容清矍老者,就是致仕回乡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汤沐有些后悔来泸州,早知道让布政使来办事多好,自己也不会撞上杨廷和,更不会让他逼着出了今日的考题。
杨廷和雪髯微颤,枯目如鹰:“老夫致仕之人,何惧闲言?”
“可我惧啊,阁老!”
封疆大吏汤沐此时哪里还有平常的从容,起身踱步。
他的表现在杨廷和眼中洞如烛火:“景雍——你入京后面对张璁党羽虎视眈眈…老夫旧部抬你一手,换一场考院观鳞爪,你不亏。”
“既如此,下官便担了这责任。”
汤沐本来已经答应了,题目都撒出去了,现在还跟杨廷和计较,就是要这个准话,至于题目的后患——哪会有后患?
所有的考生卷子,最后都统统改成颂扬皇上的孝道,皇上最正确,这根本就不算议君,而算拥君。
而且恨不得拿到皇上面前,看——陛下,我们四川学子都认为您是至孝圣君,跟您站一边儿的。
都是老狐狸!
姜惊鹊定了定神,先磨墨。
墨锭在砚台里转圈,泛起的涟漪让他想起《礼记》,于景安曾说“礼有经,亦有权”,此刻倒忽然通透了。
官场如战场,杨廷和终究输了,若顺着他的主张写,别说中秀才,怕是还会惹祸上身。
“窃谓继统之君,追崇本生,当以义理为断,而非泥守周制也。”
开篇第一句,他便把立场亮得明明白白。
笔锋再转,引《论语》“百世可知”作注。
“孔子言‘继周者百世可知’,非谓周制不可变,乃谓礼之大本不变。何为大本?孝悌也。君父之亲,天之所赋,非制度所能割裂。周制重嫡庶,盖为定储位、绝争端,然今上以藩王入继,本生之亲不可忘,追崇之礼不可废——此非悖周制,乃顺天理也。”
写到此处,姜惊鹊还是故意避了避“兴献王”三字,没敢写上去,但也处处迎合嘉靖帝,又引《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补证。
“若必以周制限之,强令今上以孝宗为皇考,是使君父之亲隔,孝悌之道亏,虽合古制,不合人心。昔周公制礼,亦因殷礼而损益,况今时异势殊,当以义理裁之,使天下知孝亲之重,方为礼之真义。”
末了再收束:“故曰,周制为表,义理为里,舍里求表,非圣人制礼之本意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