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畜五稼。
猗顿:何谓五稼?
范蠡:乃指母马、母牛、母羊、母猪、母狗耳。
猗顿大悟,再拜而去。
十年之间,获息不可胜计,从此成为豪富之家,驰名下。
六月十九日,家人盛开筵宴,为陶朱公大办八十八岁寿辰。
范蠡居中高坐,鹤童颜,腰直背挺,耳聪目明,开怀畅饮,儿孙绕膝,满座尽欢。
此时妻越盈,亦已八十有余,其如墨,齿如扁贝,并无一颗脱落,与家主夫君并肩而坐,笑颜如花。
此一场酒,直从午间饮至申时,家人已喝倒一半,陶朱公依然兴致不减,呼卢不休。
越盈忽然变色,以箸敲案:老不死,适可而止,便是正好。
何必直待日薄西山,非在儿孙辈前丑态尽出耶!
陶朱公闻言猛吃一惊,抬望户外,见树影东斜,嘻笑道:师妹,老乞婆,此言是也。
可不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之人?时已至矣,吾将去也。
于是嘻哈不绝,离席而去。
家人以为其必是回后院寝卧安睡,也自无人在意。
直待次日辰时,不见二老出庭,这才着慌。
遂差老仆往卧室察看,才见主母越盈已坐化榻上;家主陶朱公却已不见,就此不知所踪。
陶朱公其实走犹未远,只在定陶往北八百里外,今河北保定曲阳县,羊平镇黄山之上。
自昨日寿宴之上被老太婆了几句,就此大彻大悟,于是离席出府,趁着酒兴,施开道家妙法,唤作“陆地飞行之术”
,敦是日行千里,两头不见星光。
未到次日午时,已立身山颠之上,闪入松林之郑
是时阳光酒落林间,便如洒下一地金钱,只见一个紫袍道装老者手柱黎杖,立在松下,傍有一块大石,石傍又有一台,上置美酒一壶,鹿脯一肘,酒盏成双。
那老者听闻脚步之声,缓缓转过身来,笑道:陶朱公缘何来迟?
范蠡看清来者,却是旧日函谷关尹喜,又惊又喜,揖作礼: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师叔驾到,失礼至甚,罪过,罪过!
关尹喜见范蠡认出自己,笑道:我与陶朱公同为道门。
子何以师叔尊我,自谦如此?
范蠡:前辈年长,且是老子门徒,我师计然亦是。
则前辈不是师叔,又作何解?
关尹喜大悟:贤契原来是计师兄传人,这便是矣。
于是重新叙礼,分坐于青石两侧。
关尹喜就袖中掏出《道德经》来,递与范蠡:我师西去之时,命我于今年本月今日,于此处等待陶朱公来,将此经传之。
却未料竟是计师兄贤徒,并无外人,那便正好,所谓肥水不留外人之田也。
范蠡双手接过,将手一扬。
那书卷便化作一只仙鹤,飞上枝头停憩。
关尹喜笑道:陶朱公居官为相,领兵为将,经商以至千金之富,修道又能通玄,真地之间奇才,贫道万不能及。
趁此无聊,何不手谈一局,快意人生?
范蠡:长者之命,敢不依从?只是无枰少棋,师叔莫非欲要舌战?
尹喜:若要舌战,岂不辜负此鹿脯仙酿?
罢,将壶中之酒斟入玉盏,顿时香气四溢;又就盘中扯下一块鹿脯,递予范蠡,自己也撕一块,分吃对饮。
范蠡一边饮酒吃肉,一边心下讶异,不知他要如何对弈。
尹喜莫测高深,放下酒盏,对面前青石用袖一拂。
那巨石便即平展光滑,如同桌案。
又伸指凌空虚划,纵横各十九笔,那石案上就现出一面棋盘,深入盈分,如琢似刻。
范蠡喜悟,遂伸手向后,就地上抓起一把黑石,在掌心中轻轻抚弄一番,再置于对方案角,便成扁圆黑子;又捉一把白石,以道家真功抚摸,瞬间便成白子,放置自己案角。
黑者全墨,白者全白,皆都晶莹如玉,闪闪亮,望之可爱。
两位仙翁面面相觑,各抚掌大笑,于是吃肉喝酒,开怀对弈。
尹喜见陶朱公让于自己执黑,也不客气,信手拈子,下在乾宫四四之位;范蠡知道师叔客气,顺手应以白子,下在艮位,横三纵四。
二人一来一往,便即攻守连环,渐渐入神。
不料此时,山上下来一位樵子,路过松林,窥见有二翁着弈手谈,大感兴味,亦便走近,将斧头及柴捆放置松下,袖手旁观。
不料只这一盘棋局,山中不知岁月,人间不知数十春秋,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那樵子只顾贪看仙着棋路,浑然不知身旁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局未终,脚下败叶已经没踝,松下柴捆复变树丛,斧柄已经朽不能用。
中国历代皆有樵子入山遇仙,观棋以至烂柯传,此为最早版本。
尹喜与范蠡一局棋罢,黑子只争白子半目,终为双活之局,下个平手。
日光已暗,晚霞满山,树林遍披黄金之色。
壶中之酒方尽,盘中鹿脯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