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上弹了起来,连连跺脚,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平儿,眼泪都差点迸出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十足的委屈和恼火,“杀千刀的死丫头!
你这是存了心要谋害主母不成?烫死我了!”
她夸张地吸着气,那滑稽的模样惹得满场哄堂大笑,声浪几乎要掀翻藕香榭的屋顶。
在这片沸腾的欢笑声浪里,贾母手指上那枚碧绿欲滴的翡翠戒指,不知怎地竟从她油润的指间滑脱,“扑通”
一声,不偏不倚,落进了面前盛满深褐色香醋的小碟里。
满座的笑声为之一滞。
却见贾母面不改色,只微微倾身,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此刻却沾满蟹油的手指,从容不迫地将那枚沉在醋底的戒指捞了出来。
她也不急着擦拭,反而举到眼前,对着灯光细细端详那被醋液浸透的翡翠,唇边竟浮起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泊笑意,声音平静无波:“无妨,无妨。
老物件儿了,在这人间烟火里滚一滚,沾点酸甜咸鲜的活气儿,倒显得……更有滋味了。”
探春手持蟹八件,凝神静气,对着面前一只巨螯,下手精准利落,剔、挑、刮、拨,竟似那经验老道的外科圣手在施行精细的手术。
惜春则早已铺开了素纸,纤纤玉指执着画笔,目光在满桌饕餮的众人脸上身上流转,唇角含笑,飞快地勾勒着这《群芳啃蟹百态图》。
史湘云最是豪放不羁,左右开弓,一手持蟹钳,一手捏蟹腿,吃得满嘴满脸都是金灿灿、油亮亮的蟹黄,腮帮子鼓鼓囊囊,犹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作诗……作诗有什么趣!
这天地间……唯美食与……与痛快不可辜负!”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近身旁的黛玉,也顾不得手上油污,扯了扯黛玉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无限的好奇和一丝狡黠:“好林姐姐,你冰雪聪明,给妹妹解个惑……方才宝姐姐诗里骂的那‘腹内空黑黄’、‘眼前无经纬’……究竟是骂这没心没肺的螃蟹呢?还是……还是影射咱们府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老爷们?”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探寻秘密的兴奋。
黛玉正用一方素白丝帕,极其斯文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些许油星。
闻听湘云此言,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侧过脸,对着湘云极其缓慢、极其微妙地抿嘴一笑,那笑容如同幽潭深处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神秘莫测。
她将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缥缈:“傻云儿……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若说了……仔细今夜梦里,那些被你拆吃入腹的螃蟹冤魂,排着队来找你索命呢!”
她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光,成功地让湘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盛宴终有尽时。
杯盘狼藉,残羹冷炙铺陈于华美的桌布之上。
李纨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地飘零的菊花瓣和被丢弃堆积如小山的蟹壳,心头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不由得轻轻喟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唉……残菊满径,蟹壳成山……这热闹繁华,终究是要散的。”
宝钗静静地坐在她身侧,闻言,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温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人心坎上:“花开花落自有时,月圆月缺本寻常。
盛极必衰,原就是这天地间颠扑不破的至理。
大嫂子又何必徒然伤怀?”
她的话语,如同给方才还滚烫的欢乐,兜头浇下了一瓢带着寒意的清水。
话音尚未落尽,一阵不知从何处卷来的、带着深秋寒意的怪风,猛地扑入水榭,裹挟着无数金黄的、枯败的菊花瓣,劈头盖脸地扑了贾母满头满脸。
那枯黄的花瓣沾在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上、华贵的衣襟上,显得突兀而凄凉。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同精美的瓷器上裂开了一道细纹。
她扶着鸳鸯的手臂,缓缓地、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沉重倦意站起身来,声音低沉而疲惫,瞬间抽走了满室最后一丝暖意:“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方才还沉浸在宴席的余温里,此刻如同被这声“散了吧”
的冷水兜头浇醒,忙不迭地起身,搀扶的搀扶,收拾的收拾,方才那鼎沸的人声、蒸腾的蟹香、恣意的欢笑,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秋风瞬间吹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种空落落的冷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