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老爷的车马辚辚远去,碾碎了荣国府上空最后一片凝滞的阴云。
大观园,这座锦绣堆成的牢笼,蓦然间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一片叶子都舒展开来,在秋阳里簌簌轻颤,连空气都流动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醺般的甜香。
宝玉独立沁芳闸桥头,望着那载着严父的车驾消失在垂柳尽头,只觉头顶的天从未如此高远澄澈,连父亲临行前那番沉甸甸的训诫,此刻回想起来,竟也像是隔着一层柔曼的轻纱,模糊了棱角,只剩一片朦胧的光晕。
正是这“山高皇帝远”
的绝妙辰光,探春——这朵贾府女儿中最具凌云之志的铿锵玫瑰,她那明澈如秋水的眼眸,蓦然被一道灵光点亮!
她霍然起身,纤纤玉指按在秋爽斋那光滑的紫檀木雕花绣墩扶手上,那力道,几乎要按进坚硬的木质纹理中去。
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穿透了暖阁里慵懒的空气:
“姐妹们!
难道我们锦绣年华,就甘心消磨在这金丝雀笼里,只做些嗑瓜子、斗促织、品评胭脂水粉的营生么?这满园的秋色,这无拘的清风,都在呼唤着更清雅的声音!
我提议——我们结社!
结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诗社!”
这一声,不啻于在平静如镜的湖心投下万钧巨石!
水花四溅,涟漪狂卷,惊起了满园栖息的鸥鹭。
秋爽斋。
窗明几净,墨香氤氲。
满架诗书沉默地散着经年的智慧与幽凉。
探春端坐主位,脊背挺直如青竹,目光灼灼扫过众人。
宝玉是第一个跳起来的,那份毫无保留的雀跃,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案几上的玛瑙葡萄盘被他衣袖带得叮当作响。
迎春安静地捻着腕上一串菩提子,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慈悲的笑意,仿佛红尘喧嚷与她隔着一重山水。
惜春早已铺开素笺,拈起细笔,眉目低垂,只待将这刹那芳华凝于笔端画意。
黛玉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袭月白衣裙流泻而下,她支着颐,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像一株带着露水也带着尖刺的幽兰。
而被众人目光推至“社长”
高位的李纨,内心却是一片茫然的荒原——天知道,她只想守着槁木死灰般的余生,静静翻完那本早已褪色的《列女传》。
探春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洒金素笺,字迹清丽如新绽的柳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
“值此金风送爽、菊黄蟹肥之良辰,我谨以赤诚之心宣告:大观园诗社,于今日——正式成立!
社名,便唤作‘海棠社’!”
她眸光一转,指向窗外庭院,“只因我院中那两株西府海棠,此刻正开得冰清玉洁,如云似雪,恰应此景,恰喻我辈冰心!”
宝玉第一个按捺不住,击掌高呼,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妙!
妙极!
探春妹妹真乃脂粉队里的英雄!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从今往后,我们也是有诗魂的人了!
吟风弄月,品茗赏花……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案上烛火更亮。
黛玉却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那声音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泠泠又带着一丝刻骨的凉意。
她眼波斜睨着宝玉,唇角弯起一个极美的、却极是促狭的弧度:“哟,结社吟诗?主意听着倒风雅。
只是……宝二爷,您那笔下的墨痕,是预备糊了新巧风筝放上天去呢,还是打算写了吓唬檐下那些不知愁的雀儿?”
那话语,如一支淬了寒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中宝玉的软肋。
宝玉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火烧云,一直烧到耳根。
他梗着脖子,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急急辩白:“林妹妹!
你莫门缝里看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我可是把《唐诗三百》……的封皮,都摩挲得起了毛边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委屈的嘟囔,“再说了,这结社,讲的是情谊,是雅兴,重在‘参与’二字嘛!”
李纨看着这熟悉的斗嘴场面,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淀着太多过来人的沧桑与包容。
她站起身,拿出长嫂如母的端方气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