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晶莹的水雾弥漫开来,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两人怒目相向,一个气喘如牛,一个泪盈于睫,眼看那言语的刀锋就要化作肢体的冲突——怡红院第一届“摔跤大会”
一触即!
“天啊!
老祖宗!
太太!
这可如何是好!
我的差事又要难做了!”
袭人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心中哀鸣不止。
眼见情势危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张开双臂,一手紧紧拉住怒火冲天的宝玉,一手牢牢拽住倔强不屈的晴雯,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焦急与恳切:
“哎哟喂!
我的小祖宗们!
我的心肝宝贝疙瘩肉啊!”
袭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暑气炎炎的天,你们何苦把肝火烧得这般旺?是要把彼此的心都焚成灰烬吗?晴雯!
我的好妹妹!
你快快闭上这张利嘴,少说一句吧!
二爷!
我的好二爷!
您也息息雷霆之怒吧!
一把扇子,纵是金镶玉嵌,又值当什么?气坏了您这金尊玉贵的身体,老太太、太太问将起来,我们这群做下人的,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向旁边看得呆若木鸡的麝月递眼色,“麝月!
你还愣着作甚?木头人儿似的!
快!
快去把那冰镇得透心凉的酸梅汤端来!
给二爷和晴雯姐姐消消这冲天的火气!
加冰!
双份的冰!
要冰得沁骨才好!”
在袭人这番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强力调停之下,“扇子血案”
的第一回合,终于勉强鸣金收兵。
宝玉犹自气咻咻,被袭人半是搀扶半是推搡地哄劝着离开了这片伤心地。
晴雯则独自坐在那凉风习习的回廊下,手里死死攥着那把扇子的残骸——断裂的玉骨,撕裂的绢面。
她将它想象成宝玉那可恶的脑袋,用纤纤玉指狠狠地戳着,戳着,戳着!
仿佛要将满腹的委屈与愤懑,都透过这冰冷的残骸,尽数倾泻出去!
时光流转,日影西斜,慵懒的午后降临在怡红院。
宝玉被袭人强灌了两大碗冰镇酸梅汤,那酸甜沁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浇熄了心头的些许燥火。
他又偷偷拈了几块袭人私藏在冰鉴里的西瓜,那冰镇后的甘甜爽脆,更是将剩余的怒气驱散了大半。
此刻,他倚在窗边,望着庭院。
只见外面阳光正好,金辉遍地,葡萄架上藤蔓缠绕,浓密的枝叶筛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风轻轻摇曳,如同一幅流动的、静谧的画。
再想想方才晴雯那梨花带雨、眼圈儿通红的委屈模样……宝玉心头那点属于“主子”
的、被冒犯的优越感,忽而又如池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带着一丝想要抚慰、想要掌控的微妙心思。
他于是整了整衣襟,脸上堆起一种刻意为之的、宽宏大量的笑容,脚步轻移,溜溜达达地蹭到了回廊下,蹭到了那个兀自对着扇子残骸生闷气的人儿身旁。
“那个…晴雯啊…”
宝玉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讨好的试探,“还在生气呢?还在…怨我吗?”
晴雯猛地扭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紧绷的、写满“我很生气”
的侧影,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哼!”
那声音,比方才的冰镇西瓜还要冷上三分。
宝玉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反而凑得更近些,再接再厉,语气愈地温柔体贴,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宠溺:“哎呀呀,我的好晴雯!
不过是一把扇子嘛!
旧的不去,新的如何能来?你看这恼人的天气,热得人心浮气躁,连这物件儿也格外脆生起来。
别说是一把扇子,就是那价值连城、千金难买的…呃…”
他顿了顿,一时想不起合适的物件,便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千金难买爷高兴!
千金难买你一笑!
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展颜,别说撕一把扇子听个响儿,便是把这一整匣子的扇子都拿出来,任你撕!
任你扯!
撕它个痛快淋漓,扯它个天翻地覆!
爷也甘之如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