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让他狂乱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悸动汹涌而上,竟将那滔天的怒火冲淡了几分。
黛玉那边,意识在黑暗边缘浮沉,那口吐出的鲜血带走了她最后的气力,却也仿佛冲开了淤塞的心窍。
贾母那声穿透一切的“冤家”
,如同暮鼓晨钟,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震得她魂魄一荡。
是啊……若非前生注定,今生纠缠的冤家,又怎会这般你死我活地互相折磨,彼此伤得如此体无完肤?那积郁在胸口的滔天怨愤,竟因这二字,泄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了悟。
冥冥之中似有牵引,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在混乱与痛苦中,艰难地、悄悄地抬起了眼睫,目光穿过凌乱的人影,怯怯地、试探地投向对方。
两道目光在空中骤然相撞!
如同冰冷的磁石骤然相遇,迸射出无形的火花!
宝玉的目光里,有未褪尽的余怒,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更有那被“冤家”
二字搅起的惊涛骇浪般的困惑和无措。
黛玉的眼神,则交织着濒死的虚弱、未干的泪痕、浓得化不开的哀怨,以及一丝被这称呼猝然点破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情愫。
视线仅仅相接了一刹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两人又触电般猛地各自弹开!
一个死死低下头,仿佛要将头埋进尘埃里,目光慌乱地在地上逡巡,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放的焦点;另一个则猛地扭过头去,纤纤玉指死死绞着手中早已被揉皱的丝帕,指尖用力到泛白,只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殿中绘着玄奥星图的穹顶藻井,仿佛那里藏着宇宙间最深的奥秘。
空气里弥漫着比方才的激烈争吵更为难堪、更为灼人的死寂和尴尬。
和解?此刻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那被点破的心事赤裸裸地悬在两人之间,谁若先开口,便如同在万丈悬崖上先松开了手,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场浩浩荡荡、本为祈福禳灾的清虚观之行,最终在贾母心力交瘁、面如死灰的指挥下,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草草收场。
回程的车马队伍,失去了来时的喧闹与华彩,沉重的低气压笼罩着每一辆车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宝玉被贾母和王夫人强行“押”
进了最宽敞舒适的朱轮华盖车中,左右如同看守重犯般严密。
那块冰凉依旧的通灵宝玉,被不由分说地重新塞回他手中。
玉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脉,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一片冰封的荒芜。
脑海里,黛玉惨白如纸的脸、唇角刺目的鲜血、还有那最后惊鸿一瞥中幽怨绝望的眼神……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心疼得快要碎裂!
可转念间,她那句句诛心、字字如刀的嘲讽,又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伤口,激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平的愤懑。
想冲去潇湘馆解释?那可怜的自尊如同沉重的枷锁。
想嘶吼出声辩白?周遭全是母亲和祖母沉痛忧虑的目光,如同密不透风的墙。
巨大的憋屈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将满腹的苦闷和那冰冷的玉一同紧紧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另一乘精致的暖轿里,黛玉虚弱地倚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身上覆着轻柔的薄衾,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薄胎瓷。
紫鹃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她额角的虚汗,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心疼。
黛玉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蝶翼般不住轻颤。
心底深处,悔恨的潮水正一波波冲刷着堤岸: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像淬了毒的刀子,生生剜向了他的心?他摔玉时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可曾伤到了自己?这念头让她心尖阵阵抽痛。
然而,另一个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声音立刻占据了上风:他为何偏偏对那金麒麟如此在意?一声“咦”
,道尽了多少未曾言明的心思!
那史湘云的金麒麟,莫非真成了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金玉良缘”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再次浮现,啃噬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让她此刻放下骄傲,主动去寻他?那是绝无可能的!
唯有这冰冷的沉默,这刻意的疏离,才能筑起最后一道防线,护住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