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如血的残阳泼在扬州城斑驳的粉墙黛瓦上,为这座曾承载过无数绮梦的城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
贾雨村踽踽独行,一身洗得白的旧青衫裹着他落拓的身形,宦海沉浮的尘埃似乎已深深沁入骨髓。
腹中空空,辘辘饥肠唱和着运河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箫声,平添几分孤寂苍凉。
目光流转间,一块被岁月油垢浸透的招牌撞入眼帘——“醉不归”
。
这三个字,像一支冰冷的箭,倏地穿透他强撑的从容,射中那颗无所归依的心。
归?何处是归程?不如沉醉,醉里或许能忘却这彻骨的寒凉。
他推开门扉,一股混杂着劣酒、旧尘与无尽愁绪的气息扑面而来。
脚步虚浮地挪到窗边角落,正欲唤那满面风霜的店小二,眼波流转处,却猛地凝滞——窗畔昏黄灯影下,独坐小酌的,竟是那行走于富贵浮华边缘的古董贩子,冷子兴!
他心口蓦地一热,仿佛在茫茫人海漂泊的孤舟,终于望见了故岸的微光。
“冷兄!”
贾雨村急步趋前,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双手紧拱,脸上努力堆砌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如秋草般枯黄的失意,“这苍茫人海,万丈红尘,竟能在此重逢!
莫非……莫非是前生未了的缘分,今生注定在此刻的灯火阑珊处续写?”
冷子兴懒懒抬眼,油光浸润的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似笑非笑,那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人心:“呦!
雨村兄?这风尘仆仆,是微服体察人间疾苦?还是……又被那巍巍庙堂之上的罡风,吹落凡尘?”
字字句句,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砸在贾雨村心上最痛的那道旧伤疤上。
贾雨村面上瞬间褪尽血色,复又涌上尴尬的潮红,他仓惶地扭过头去,假意咳嗽:“咳……宦海……本就是无边的苦海,浮沉由命,半点不由人!
罢了,罢了,不提这锥心之痛!”
他强自镇定,眼中燃起一丝近乎卑微的希冀,“冷兄在此独酌,可是又得了什么沾染着千年泪痕、万古相思的稀世古物?”
“珍宝?”
冷子兴嗤笑出声,那笑声在浑浊的空气里荡开一层苦涩的涟漪。
他手中油腻的骨头棒子,轻轻敲打着同样油腻的桌面,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腐朽的棺木上。
“眼前就有一件活生生、喘着气的‘稀世奇珍’——金陵城里那煊赫了百年的宁荣二府!
你可曾听闻?那才是真正的‘活化石’!
可惜啊,如今内里早被蛀空,徒留一副华美空壳,在风里摇摇欲坠,只等着那轰然倾塌、尘埃漫天的一刻!”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预言宿命般的幽冷。
“宁荣二府?”
贾雨村心头剧震,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猛然唤醒。
他想起姑苏城林家宅院里,那株弱柳般伶仃的身影,那如寒潭映月般清冷又易碎的眸子——林黛玉,她的血脉,不正连着那传说中的巍峨门庭吗?他急切地执起酒壶,为冷子兴斟满,姿态放得比阶前仆役更低微:“冷兄!
快,快为小弟剖开这百年豪门的重重迷雾!
它们的兴衰荣辱,必是这人间最曲折、最断肠的传奇!”
冷子兴满意地啜饮一口,浑浊的酒液滑过喉咙,也点燃了他胸中那团窥破世家疮疤的幽暗火焰。
他清了清嗓子,那腔调,竟带上了几分说书人吟唱千古悲欢的苍凉:
“遥想当年,宁荣二公,金戈铁马,追随真龙天子,于血火烽烟中挣下泼天富贵,何等煊赫!
封国公,立门楣,那朱门高墙,曾映照过多少日月星辰!
可叹啊,富贵如烟云,传至今日,便似那深宅里年久失修的华堂,雕梁画栋依旧在,奈何梁柱早已被蚀骨的白蚁蛀得千疮百孔,只消一阵风来,便要……灰飞烟灭!”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缠绕着无尽的苍茫。
“先说宁国府这脉,”
冷子兴掰开一根酱骨,油光映着他眼中洞悉世情的冷光,“老宁国公贾演,薨了。
其子贾代化,也化作一抔黄土。
传到孙子贾敬手里,这位爷,嘿,心早已不在凡尘俗世!
他抛却爵位家业如敝履,整日只痴迷于丹炉烟霞,做着那羽化登仙、逍遥云外的清秋大梦!
偌大府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