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那句“放过自己”
,如同一声钟鸣,敲响了顾廷烨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妻子。
月光下,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充满了理解与疼惜。
那一夜,夫妻二人罕见地失眠了。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种无声的共识却在彼此间流淌。
顾廷烨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份巨大的疲惫和去意;而明兰,则静静地陪伴,给予他最坚实的支持。
接下来的日子,顾廷烨仿佛进入了一种更深沉的静默期。
他不再接待那些带来朝堂消息的访客,以“身体不适”
为由婉拒了大部分会面。
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不是处理公务,也不是看书习字,只是对着那幅巨大的舆图,或是窗外的远山,长久地沉默。
他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
辞官,绝非易事。
这不仅意味着放弃权力和地位,更意味着对他前半生拼搏奋斗的一种“否定”
,意味着要彻底告别那个他曾挥洒热血、寄托理想的舞台。
他骨子里军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仍在拉扯着他。
但同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无力感,以及对于陪伴家人、享受平静生活的渴望,又强烈地召唤着他。
他看到明兰为了不打扰他,将家务打理得悄无声息,将团哥儿教导得乖巧懂事,甚至“知否女学”
的事务也尽量自己处理,只为了给他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
他看到团哥儿想亲近父亲却又不敢打扰的小心眼神。
这一切,都像涓涓细流,软化着他坚硬的内心。
促使他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几件接连生的事情。
其一,那位汇报边军惨案的旧部,在返回西北途中,竟“意外”
坠马身亡。
消息传来,顾廷烨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意外,而是灭口!
对方势力的猖獗和狠毒,远他的想象。
他若再试图插手,不仅自身难保,恐怕还会连累更多无辜之人。
其二,新帝不知从何处听闻了他“身体不适”
的消息,特意派了太医前来“诊视”
,并带来口谕,言语间虽有关切,却也透露出希望他“安心静养”
、“勿要再为俗务烦心”
的意味。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这份“关怀”
,更像是一种委婉的提醒和疏远。
其三,则是一件小事。
那日他心烦意乱,信步走到“知否女学”
外,恰好听到明兰在给一群大些的女孩子讲课,讲的竟是《庄子·秋水篇》。
明兰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故曰: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她并非空谈玄理,而是结合女子立身处世,讲解如何认清自身局限,如何顺应时势,如何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同时保持内心的豁达与安宁。
女孩们听得似懂非懂,却眼神专注。
顾廷烨站在窗外,如遭雷击。
明兰这是在借古人之口,告诉他道理啊!
是啊,天地无穷,个人之力终有尽时。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勇;但知时知命,激流勇退,何尝不是一种更需要智慧的大勇?
当晚,烛火下,顾廷烨看着明兰,终于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明兰,我想好了。
这官,不做了。
我们彻底离开这里,回宥阳老家去,好不好?”
明兰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微微一笑,眼中有着如释重负的光彩:“好。
你去哪里,我和团哥儿就去哪里。
宥阳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决策既下,剩下的便是如何执行。
直接上表辞官,动静太大,难免引人揣测,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陛下的不满。
称病,是最体面、也最不易引起波澜的方式。
顾廷烨开始“病”
了。
而且病得恰到好处——并非危及性命的重症,而是那种需要长期静养、不能再劳心劳力的“虚症”
。
他请来了信得过的老太医,一番“诊断”
之后,一份言辞恳切、充满无奈与遗憾的辞官奏表,便由快马送向了汴京。
奏表中,顾廷烨极力感念皇恩浩荡,痛陈自己因旧伤复、心力交瘁,恐难再胜任朝廷职守,恳请陛下念在他微末功劳的份上,准他致仕归乡,安心养病。
消息传出,自然在朝野引起一番议论。
有人惋惜,有人猜测,也有人暗中松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