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就这样在采购部待了下来,办公室里几张深褐色木桌沿墙拼着,桌面堆得满满当当:单据压着账册,样品袋(印着 “上海冠生园”“天津利民” 的字样)塞在桌角,还有本卷边的《食品原料国标汇编》摊在中间,页边不知是谁画满了道道。
头顶的老式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嗡嗡声规律,搅着七月的闷热气,吹到身上还是黏糊糊的。
几个老采购员围着窗边抽烟,搪瓷缸子放在桌上,有的印着 “劳动模范”,有的磕出了豁口。
“哎哟这鬼天气!” 张师傅扇着报纸,眉头皱成疙瘩,“下午去南苑仓库验货,非得晒脱层皮不可!”
“你那算啥?” 旁边的李师傅啜了口浓茶,指了指桌上的报表,“上次从第二糖业工厂调的白沙糖,颗粒粗细差着劲,这报表填起来费劲死了,你跟他们技术科对接了没?”
“对接啥呀!” 张师傅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红星粮油站的豆油配额还没下来呢,催了三回,就说车皮紧张 —— 这月的调拨计划再完不成,科长又得念叨!”
空气里飘着茶叶香、劣质烟味,还有旧纸张的油墨味。
苏禾这个新人,他们早听了一耳朵:林副厂长推荐的,本该去研发部,不知咋的来了采购部。
没人特意刁难,也没格外关照 —— 就像对待所有新人那样,该让她整理旧单据就喊 “小苏,把去年的检验记录找出来”,该教的也会说两句,至于能学多少,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苏禾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本快翻烂的《国标汇编》,旁边堆着几摞《物资调拨单》和内部版《糖酒交流会价格参考册》。
她看得入神,手指时不时在纸页上划过去,遇到关键处就掏出笔记本记 —— 用蓝笔标国标等级,红笔注厂家特点,黑笔写调拨流程,密密麻麻,整整齐齐。
可不是装样子。
统购统销的物资标准(面粉的灰分含量、油脂的酸价、糖的旋光度)、国营厂家的产品脾性(青岛食品厂的果脯偏甜,上海冠生园的巧克力纯度高)、物资站的出货差异(红星粮油站的豆油新鲜,朝阳站的面粉更细腻)、运输损耗的算法、质量争议的处理法子……
这些东西记得分明,再加上心思细,学起来快得很。
没几天,王师傅带她去仓库验货,随手拿起两袋白沙糖让她辨:“哪个是优级,哪个是一级?”
苏禾捏了点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张口就来:“这个是优级,旋光度得在 99.8 以上,颗粒匀;那个是一级,摸着手感糙点。”
王师傅愣了愣,后来跟老张闲聊提起:“那个新来的小苏同志,脑子灵光,眼里有活,沉得住气,是块干采购的料。”
他们哪儿知道,苏禾这么努力,可不只是为了做好这份工作。
她系统仓库里囤的那些 “宝贝”:白沙糖纯得不含一点杂质,比国标优级还高出一截;蜂蜜浓得能拉出丝,香气比出口配额的标准还足;红豆、核桃颗颗饱满,比商业部定的最高等级还好。
以前她只能靠黑市一点点出,现在手头的钱够买套小院子了,早把黑市的路子收了。
对她来说采购部这岗位,正是个现成的 “出口”?
只是现在她还在学规矩,不能独立跑调拨,得再等等,摸清各个单位的门道:质检怎么卡标准,核算怎么走流程,跟谁打交道得用什么方式。
手指划着《价格参考册》上的计划价,心里盘算着:系统里的货够好,怎么合规地掺进采购流程里,还不引人怀疑?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快。
这天一上班,科长就拿着张通知拍在桌上:“中秋要做高档点心礼盒,慰问职工还得送关系单位,原料品质得过硬,口感、样子都得拔尖!”
负责这事的王师傅跑断了腿:去第二糖业工厂要蜂蜜,对方说优级的没货;去红星粮油站要核桃仁,送来的样品碎了一半;好不容易找到家有枣泥馅料的,价格又超了预算,厂里给的钱有限,对方却坚持计划外调拨得加钱。
科里开碰头会,科长把报价单揉了又展,烟灰掉在桌上也没顾上擦:“眼看交货期近了,蛋黄酥要的红豆沙、枣泥,还有上面刷的特级蜂蜜、点缀的坚果,没一样凑齐的!老关系单位都指望不上,这可咋整?”
屋里烟雾缭绕,老采购员们唉声叹气,没人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