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鳌拜带着几个戈什哈,冲到地头勒住马。他穿着镶红边的黄布甲,年纪不大,一脸的精悍暴戾之气。
马鞭子朝身后一划拉,指着那群被绳子拴着、衣衫破烂、瘦得只剩骨架子的朝鲜人,鳌拜对赵四喝道:“赵四,这群新奴才交给你拾掇。秋后,他们的地里要是见不着苗,或者人折损多了,你晓得规矩。”
赵四“噗通”一声跪在干土里,磕头带起一阵烟:“嗻!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他们当自家牲口一样使唤,绝误不了主子的大事!”
鳌拜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拨转马头,带着人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赵四爬起来,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土,脸上木着。他走到那群眼神麻木、嘴唇干裂的朝鲜俘虏跟前,从怀里摸出小半块黑黢黢、掺了麸皮的干粮。
“谁,跪下,给爷磕三个响头,这吃的,就赏他。”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混着满语说道,随即又冷笑着扫视众人,补充道:“今天磕了头,算是认了主。过几日,还得剃了头,留起辫子,才算咱大金国的顺民。在这儿,脸面、膝盖,还有这脑袋上的毛,最不值钱。能喘气,才金贵。”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饿得久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男人最先软了膝盖,扑倒在尘土里,“咚、咚、咚”地磕响头。赵四把干粮丢过去,像扔给饿急了的野狗。
“瞧真了”赵四扯着嘴角,露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气,“在这儿,脸面、膝盖,最不值钱。能喘气,才金贵。”
他得用最快的法子,把这些人心里头那点念想打掉,让他们变成只会听话干活的牲口。
……
轮到最后一个朝鲜人时,却卡住了。
那人身子站得笔直,虽说衣服破烂得遮不住体,头发也擀了毡,可那眼神里,却有点不一样的火星子。赵四在那些认死理的读书人脸上见过这神气。
“跪下!”旁边一个帮闲的包衣小头目厉声喝骂,上前就踹那人的腿弯。
那人踉跄了一下,腰却还挺着。他猛地挣开拉扯,双手死死护住头顶的发髻,仿佛那比命还重要,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喊声,带着浓重的口音:“今日屈膝,明日剃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乃安东金氏,读书种子,大明藩邦士子,宁死不为鞑虏之奴!”
他叫金成仁。他还记得汉城的热闹,记得圣贤书上的道理,记得师长教诲要忠君爱国,那君父便是大明的皇帝。
赵四方才那番“磕头之后便要剃发”的话,像一把刀子,瞬间刺破了他最后的侥幸。他没曾想,被掠到这苦旱之地后,不只要受劳役之苦,竟真要受这断发文身之辱。”
赵四眯着眼,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抡起手中的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直到金成仁蜷缩在地,才拖着瘸腿,对旁人喝道:“把他捆了,丢到日头底下晒着,不准给水喝。”
烈日和干渴折磨了金成仁整整一个下午,将他最后一点体力也耗尽了。
直到夜里,他才被松了绑,带到了赵四居住的那个还算暖和的窝棚里。
赵四没说话,从角落摸出块比白天稍大点的豆饼,丢给他。
“吃吧。”赵四自己蹲在门口,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旱风从破洞钻进来,带着土腥味。
金成仁犹豫了一下,肚子里像有火在烧,那点虚浮的尊严到底扛不住了,他抓起豆饼,拼命往嘴里塞。
“读过大书”赵四忽然问,声音闷闷的。
金成仁噎住了,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
“认字,能当水喝能当饭吃”赵四转过头,麻脸在昏暗里显得格外阴沉,“老子见过不少你这样的,骨头硬。后来,都喂了野狗。”
金成仁想反驳,想说忠义节操,可豆饼那拉嗓子的糙糠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头发没了,还能再长。”赵四的声音没啥起伏,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人要是死了,就啥都没了。活着,才能瞅见明天。才能……瞅见这帮天杀的鞑子,遭报应的那天。”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像风吹过干裂的地缝。
金成仁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阴影里那张麻脸。赵四却已转回头,不再看他。
第二日,剃头的时候到了。
冰凉的剃刀贴上头皮,金成仁浑身一颤。他没再喊叫,只是把牙关咬得“咯咯”响,嘴唇咬出了血。头发一绺一绺落下,混着冷汗和血丝。他心里那个煌煌大明、万里君父的影儿,也跟着这头发,一块儿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赵四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知道,里头那个“人”,算是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个能干活儿的奴才。兴许,往后还能有点用场。
……
李鸿基和几十个被选中的哨官、队官们,在西直门外聚齐了。人人都换上了簇新的靛蓝号服,脸上透着压不住的兴奋,眼神里却也都藏着几分忐忑。
几辆骡车早已候在道边。领队的把总拿着名册,扯着嗓子吆喝名字。被点到的人高声应着“到!”,利落地爬上车。
李鸿基拣了个靠车辕的位置坐下,身下的硬木板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