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雪色未消,殿内却像被沸水浇过,人人噤若寒蝉。
罗锦书躺在紫檀榻上,脸色比衾枕还白,指尖却死死攥着那方绣并蒂莲的肚兜——她亲手缝了三个月,如今血渍浸染,像雪地里绽开的朱砂梅。
皇帝刚下早朝,龙袍未换,立在帘前半晌,只挤出一句:“皇后保重。”
便匆匆离去,说是前朝急务。
可内侍们都瞧见,圣驾的步辇前往的方向——是贵妃梅氏所居。
国公府来人了英国公罗慎得信时,正在西苑教幼子射柳。
老内侍一路跑一路喊:“国公爷,娘娘……娘娘小产了!”
铁胎弓“咣当”
坠地,罗慎的右手虎口被弦割破,血珠滚进泥里,像一串碎开的玛瑙。
当日未正,英国公府的双驾青呢华车便辍辍驶至玄武门。
罗霆扶夫人姜氏下车,夫妇二人俱着素服,风帽压到眉际。
姜氏手里抱着一只鎏金小暖炉,炉盖却开了条缝,热气氤氲上来,把她眼角的细纹蒸得红。
慈元殿的铜门槛高,罗慎迈过去时踉跄了一下。
他老了——鬓边星霜,背脊微弓,可那股戎马半生养出的煞气仍在,内侍们跪了一地,连呼吸都放轻。
罗锦书由宫人搀着,半倚在榻上行礼,一声“父亲”
未出口,泪已坠到衣襟。
姜氏扑过去抱住女儿,指尖抖得几乎掐不进锦被。
罗慎站在一步之外,目光从女儿憔悴的面庞移到那只苍白依旧攥着肚兜的手,腮边肌肉绷起又松下,最终只沉声道:“臣罗慎,叩问皇后娘娘金安。”
殿内屏退众人,只剩心腹女官阿檀。
罗锦书靠在母亲怀里,声音像风吹过残灯:“母亲,我流产不是意外……”
姜氏猛地抬头,眼里血丝纵横。
罗慎按住妻子的肩,示意女儿继续。
“药渣我留住了,可尚食局说那日煎药的太监昨夜失足落井。
死无对证。”
罗锦书咳了一声,唇色更淡,“偏偏昨日午后,贵妃宫里的人来送了一盒玫瑰酥,我嫌腻,只尝了半块。”
罗慎眯起眼,半晌才道:“贵妃?”
“除了她,谁最盼着我生不下这个孩子?”
罗锦书苦笑,“可玫瑰酥我喂了雪团(猫),雪团至今活蹦乱跳。
药渣也验不出第二味。
父亲,我没有证据。”
现在就连新帝把所有矛头指向了贤妃,已经算给她交代,可只有罗锦书自己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主谋。
话音未落,殿门外“砰”
的一声巨响。
内侍才喊了半句“小公子——”
,便被人搡到一旁。
莽莽撞撞的罗秉忠披着绛红骑服,腰悬短剑,风一样卷进来,眼圈赤红:“姐!
我去剁了梅氏!”
他生得高,肩背已具成年男子的轮廓,却还带着少年特有的莽撞。
剑未出鞘,寒光已晃得人眼花。
罗慎回身,一记耳光抽得清脆响亮。
罗秉忠被打得踉跄,嘴角渗出血丝,却梗着脖子吼:“父亲!
他们欺负姐姐到这份上,罗家还要忍?”
“闭嘴!”
罗霆低喝,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这是皇城,不是榆林关外!
你拔剑闯宫,是嫌罗家九族命长?”
罗秉忠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掠过榻上的姐姐——她瘦得颧骨都凸出来,眼里却盛着求死的灰。
少年咬得牙关“咯吱”
响,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朱漆大柱上,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等安抚完之后,他们在后宫中不能久待,便和皇后告辞离去。
夜深,国公府的随扈在殿外檐下屏息而立。
罗慎把儿子叫到御苑角落,这里四下无灯,只有残雪映着月色,白得冷。
“想给你姐姐讨公道,可以。”
罗慎声音压得极低,“但先学会把刀藏在袖子里。”
罗秉忠抬头,眼底燃着不服。
罗慎抬手,粗糙指腹抹去儿子唇畔血迹:“我罗家三代军功,靠的不是血气,是谋定。
你若今日拔剑,明日御史台就会奏‘英国公纵子行凶,图谋不轨’。
到时候,你姐姐失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后位,甚至性命。”
少年攥紧的拳慢慢松开,像泄了气一般。
罗慎解下自己佩了三十年的鎏金匕,塞进儿子掌心:“真想到那一步,先学会让刀不见血。
记住,仇要报,但得等敌人把脖子伸到你刀口,还要她自己递上罪名。”
回府前,罗霆单独见了女儿。
他把一只鎏金小盒放在枕侧,盒里是半枚虎符——当年先帝赐给英国公,可调北境三万铁骑。
“收好。”
罗霆只留二字,便转身离去。
罗锦书望着父亲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偷看父亲在祠堂写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