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老太的石膏拆了那天,院里的槐树刚抽出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
叶辰背着她往家走,小槐花就跟在旁边,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从医院带回来的药和老太常用的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
“慢点,叶小子。”
老太的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却比住院时清亮多了,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叶辰的衣领,“当年我男人背我,也这么稳当。”
叶辰脚步顿了顿,笑着应:“那是,我这手艺,不比您家老爷子差。”
进了屋,许大茂已经把东厢房收拾妥当,炕上铺了新晒的褥子,墙角摆着刚买的煤球炉,火苗窜得正旺。
“二大爷非让我多烧两铲煤,说您怕冷。”
他挠着头笑,眼角的褶子里没了往日的油滑,“我还从食堂打了点小米粥,熬得稠稠的。”
聋老太看着屋里的光景,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指着炕头的木箱,喉咙里出“啊啊”
的声音。
叶辰明白她的意思,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些旧衣物和泛黄的照片,最底下压着个褪色的红布包。
“您找这个?”
叶辰把红布包拿出来,包得方方正正,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老太点点头,接过布包时,手指都在颤,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小槐花凑过去,好奇地睁大眼睛:“太奶奶,这里面是什么呀?”
老太没说话,只是慢慢解开红绳。
布包里裹着的,是块巴掌大的银锁,锁身上刻着“长命百岁”
四个字,边缘已经磨得圆润,却依然泛着温润的光。
“这……这不是您总说丢了的那把银锁吗?”
许大茂惊讶地张大了嘴,“您说找了十几年都没找着!”
叶辰也愣了。
住院时,老太总比划着说自己年轻时有把银锁,是嫁人的时候带过来的,后来兵荒马乱的年月丢了,提起来就抹眼泪。
怎么会突然在箱子里找着了?
聋老太把银锁贴在脸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皱纹,她忽然“嗬嗬”
地笑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银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找着了……总算找着了……”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带着股子豁朗的劲儿,“藏在棉袄夹层里了,我都忘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是老太自己收得太严实,时间久了记不清地方。
许大茂挠着头笑:“您这记性,比我修过的放映机还迷糊。”
“别笑。”
叶辰瞪了他一眼,转头给老太递过帕子,“这锁,有故事吧?”
老太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把银锁攥在手里,眼神飘向窗外,像是落进了几十年前的光景里。
“那年头……兵荒马乱的……”
她慢慢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我刚嫁过来,他……他是木匠,给我打的这把锁……说要锁住一辈子……”
小槐花趴在炕沿上,听得入迷,小手指轻轻碰了碰银锁:“太爷爷是木匠呀?跟叶叔叔一样厉害吗?”
“比他厉害!”
老太立刻提高了声音,眼里闪着光,“他能在木头上雕出花儿来,那床架上的牡丹,跟真的一样……后来……后来他被抓去修炮楼,就再也没回来……”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静了,煤球炉的火苗“噼啪”
响了两声,像是在替老人叹气。
叶辰想起雷振庭说过,民国那阵子,不少手艺人被强征去做苦力,十有八九都没回来。
“这锁……”
老太摩挲着锁身上的花纹,“我藏在髻里带回来的,后来住的地方被炸了,我扒着瓦砾堆找了三天,以为丢了……没想到……”
她低头看着银锁,忽然笑了,“他总说,好东西有灵性,丢不了……真没骗我……”
许大茂悄悄退到门口,眼圈有点红。
他想起自己爹走得早,妈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总说“日子再难,也得攥着点念想”
,以前不懂,现在看着老太手里的银锁,突然明白了——那不是锁,是念想,是能让人在苦日子里撑下去的精气神。
“太奶奶,”
小槐花忽然拿起银锁,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脖子上,“这样它就不会再丢啦!
我帮您看着!”
老太被她逗笑了,拍着她的头说:“鬼丫头……等你嫁人了,太奶奶就把它送给你……”
“我才不嫁人!”
小槐花噘着嘴,往叶辰怀里缩了缩,“我要跟叶叔叔学修木头,跟太爷爷一样厉害!”
叶辰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烘烘地裹住了。
他看着老太手里的银锁,又看了看院里新抽的槐树叶,突然觉得,这失而复得的物件,就像这老院儿里的日子,看似磕磕绊绊,却总在不经意间,把最珍贵的东西悄悄留下。
中午,秦淮茹端来碗炖得烂烂的鸡汤,香气漫了满屋子。
“我妈说,喝这个补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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