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换成水泥墙,再请人刻上碑文,把“灶语”
的规矩刻下来,省得以后风吹雨淋的就没了。
“瞎胡闹!”
沈建国眼睛一瞪,手里的泥瓦刀“啪”
地拍在泥桶边上,“刻成死的,人就懒了!
老天爷的脸色天天都在变,你刻个死的字在那,顶什么用?”
他指着刚刚用黄泥和稻草混合抹平的灶膛内壁,瓮声瓮气地说:“非要记,就用烧完的灶灰,调上胶,画上去。
今天画一个样,明天烧完了,抹掉,再画新的。
字要随着火烧随着变,人的脑子才不会生锈。”
众人似懂非懂,但没人敢再反驳老爷子的决定。
施工间歇,沈建国独自一人坐在老宅的门槛上,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被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易碎的图纸碎片。
那正是当年他亲手烧掉的那份新型节能灶设计图的一角,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和计算公式,边缘是被火燎过的焦黑色。
他没有看图纸上的内容,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遍轻轻摩挲着纸张上一处因折叠而留下的深刻痕迹。
良久,他站起身,走到新修的灶台前,将那张图纸碎片塞进了灶底最深处,压在新填的干爽柴草堆下。
“该留下的,火会替你记住。”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傍晚时分,沈星河爬上房东家的屋顶修补几片被昨夜暴雨掀翻的瓦片。
刚固定好最后一片瓦,就听见楼下院子里传来争执声。
是李家婶子和王家嫂子。
两人正指着墙上一幅新画的“控火图”
吵得面红耳赤。
那图是用炭条画的,模仿的正是清晨那片灶灰的形状。
“你看这波纹这么密,肯定是说火太旺了,要赶紧关小点风门,把火气藏住!”
李婶指着图上一处线条密集的地方,言之凿凿。
“不对不对!”
王嫂连连摇头,“这是‘火气外泄’的征兆!
说明灶膛里氧气不够,火憋着了,得加大风门,让火‘放’出来才烧得旺!”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沈星河刚想下去劝解,却看见林夏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
她没有参与争论,只是从随身携带的画夹里抽出两张新画的炭笔画。
一张画着火焰向内收缩、火苗凝聚成一团的形态,旁边题了一个字:“藏”
。
另一张画着烈焰猛烈喷涌而出、火舌向外扩张的样子,旁边也题了一个字:“放”
。
她将两张画递到两位主妇面前,轻声说:“沈叔叔以前常说,火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有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你们是想让火‘藏’着慢慢炖汤,还是想让它‘放’开来猛火炒菜?”
李婶和王嫂都愣住了。
她们看看画,又看看对方,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
片刻后,李婶拿走了那张“藏”
字图,王嫂则取走了“放”
字图,各自回家琢磨去了。
沈星河在屋顶上望着林夏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女孩不只是一个被动的记忆保存者,她更是一个主动的意义转译者。
她正在用一种温柔而充满智慧的方式,让那些来自过去的“影子”
,在当下的生活中重新活过来。
深夜,暴雨毫无征兆地再次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瓦片上,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敲碎。
沈星河独自坐在黑暗的屋中,没有点灯。
他听着窗外的雨声,思绪纷乱。
忽然,他感觉脚边的地板上有一丝微弱的反光。
他低下头,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芒,可以看见一道水渍正从墙角的缝隙里渗透进来。
雨水冲开了墙角堆积的灰尘和前几日清扫的少量灶灰,混浊的灰色水流顺着老旧地砖的缝隙蜿蜒流淌。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水渍与灰烬勾勒出的曲折线条,竟与他记忆深处,母亲那条洗得白的围裙布袋里,珍藏着的那页写着“避风三月”
的药方手迹,其笔画的走向和顿挫,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不是一个字,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在无数个风雨之夜里,为家人煎药时执笔的习惯性轨迹。
沈星河屏住呼吸,凝视着地上那片由水与灰偶然绘就的“记忆地貌”
。
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当年伏案疾书的身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草药与烟火混合的气味。
这不是什么奇迹,他知道。
这只是无数次重复的生活轨迹,在物质的残留中,自然浮现出的痕迹。
片刻之后,他缓缓起身,走到桌边,舀起茶杯里剩下的冷水,倾倒在油灯的灯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