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忠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点劝,也带着一点怜。
“以往补缺、选才、论功……你哪一次不是连问都不问。”
“我们这些副将还在底下窃窃私语,你倒是自顾演兵不回头。”
“可今儿不同。”
“你白天沉默得太久,帐里所有人都走了,你还坐着不动。”
“你等的,不是他们的名册。”
“你等的是一个人。”
庄奎眉头微动。
“那个曾经在你马下躲避箭雨的人。”
“那个在你营中与士卒同灶的人。”
“那个带着半张脸的泥,站在你营帐前,敬你一盏浊酒,说‘若我登基,必不负此恩’的人。”
“你心里清楚得很。”
“你今儿个,是第一次,抱了希望。”
帐中沉默了。
徐学忠也不催。
他就那么看着庄奎,仿佛看着一个打了三十年仗、三十年冷板凳、三十年不问官升禄赏的老军人,在今夜——终于露了点破绽。
良久。
庄奎终于将那盏酒,一口饮下。
“是。”
他低声应了。
嗓音有些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
“我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那些年,从庙堂到边地,从太和殿到潞水北岸,我看尽了太多人。”
“我知道谁是真忠,谁是假义。”
“我原本不信什么天子能与兵共苦。”
“可他——确实不一样。”
“他不是坐在高台上说‘体恤军士’的人。”
“他真肯与兵一处熬寒露、啃干粮。”
“冬衣到了,他先问老兵够不够。”
“军饷紧时,他先裁自己近卫的份额。”
“哪怕什么都不说,可将士们心里明白——他是真的,把我们当人看。”
“是当兄弟、当血肉看。”
“不是把兵当刀剑,也不是拿来换战功的筹码。”
“我那时候就在想——若真有一日他能坐上龙椅,也许……真的能变点什么。”
“我信他,是因为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会忘旧情、弃死士、听小人之语的人。”
“我以为……他真不会一样。”
“我那时候信了。”
“我以为,他真不一样。”
“我以为——他是个念旧的人。”
“是个肯认人的君王。”
“是个……不会拿兄弟之躯去垫朝堂台阶的人。”
说着,他低头,苦笑一声。
“可惜,我错了。”
“他今日没说话。”
“不是没时间。”
“不是没看见。”
“是他看见了——也不说话。”
“就像看见一块老兵石,太旧了,不好用了,干脆不提了。”
“这样最方便。”
“谁都不会受伤。”
“除了我。”
徐学忠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庄奎这话,说得轻。
可那句“除了我”,却像是从心里拔出来的刀。
“你不是没见惯这种事。”他终还是开口,“你是最早教我——别指望朝廷赏功的人。”
“可你这一次……还是信了。”
“不是信朝廷。”
“是信他。”
庄奎闭上眼。
手指轻敲酒盏边沿,发出低低声响。
“我信错了。”
“我以为,他是真龙。”
“可他也是天子。”
“天子要顾全局面,要养百官,要抚民心。”
“像我这样……手上血太多,说话难听,不懂逢迎,又不入阁议政。”
“用我,不划算。”
“保我,不值得。”
“所以,他不说话。”
“他说过很多话。”
“可今日,他一句都没说。”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帐顶一盏摇曳灯光,眼中没什么怒火,也没多少悲意。
只剩下一层沉沉的凉。
“我不是没见过‘一样黑’的事。”
“可今日,才知道——连我以为的‘白’,其实也只是……擦得干净一点的黑。”
“天下乌鸦……也就一个样。”
“黑是黑的,白的不过是没飞过来而已。”
帐中静极。
风吹过营帐,像是拂过一排陈年战旗,声声哑响。
徐学忠重新斟了一盏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