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雪,下得极静。
炉火将熄,余烬泛着暗红,映在女童苍白的小脸上。
她端坐于草席之上,双目紧闭,唇齿微启,一段苍凉古调自喉间缓缓流出,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回响,又似千军万马踏过黄沙的蹄声,在这寒夜中悄然复苏。
那是一早已失传的边塞战歌——《破阵引》。
音律沉雄,节拍顿挫如鼓点敲心。
屋外冰垂如剑,风穿檐隙,竟似应和着这稚嫩嗓音,低低呜咽起来。
村塾的老夫子蜷在角落打盹,猛然惊醒,脸色骤变,以为是厉鬼借童躯还魂,抖着手就要去取镇邪桃木剑。
可那女童的手指却忽然抬起,指尖轻叩桌面,三缓一急,正是当年麴家军出征时的行军鼓令!
“咚、咚、咚……哒咚!”
分毫不差。
老夫子僵住,桃木剑跌落在地。
天未亮,孩子的母亲已抱着她狂奔数十里,直冲鸣社总坛。
她哭喊着说女儿中了邪,夜里突然会唱没人听过的歌,还会用死人才懂的话念什么“铁甲寒光裂云阵”
!
她怕这是亡魂索命,更怕官府知晓后以妖言惑众治罪。
韩烈正在校场操练新兵,闻讯疾步而出。
他一身玄甲未卸,眉宇间仍带着沙场磨出的冷硬,可一见到那女童,脚步却微微一顿。
孩子虽昏睡不醒,嘴唇仍在轻轻开合,吐出的词句竟是完整版《破阵引》第三段——那一段,连他都只在父亲临终前听过半句。
他蹲下身,搭上女童手腕。
脉象平稳,无毒无病,唯有额心微热,仿佛有股极细的暖流在皮下缓缓游走。
不是邪祟。
也不是幻术。
更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被轻轻推了一把,自己醒了。
当夜,三封急报接连送达:
东村七岁男童梦中背诵《民声录》第五章,一字不差;
南屯老农醒来后,对着灶台喃喃自语百年禁书《庶议疏》条文;
西岭一对哑巴兄妹,竟在同一天清晨齐声哼出失传百年的戍边谣曲……
韩烈坐在灯下,手中握笔,一页页记录这些看似荒诞的话语。
他的手很稳,可眼神却渐渐烫。
他曾以为,觉醒要靠鸣社传播真言,靠麴云凰以血为誓唤醒民心。
可现在他明白了——人心从未真正死去,只是被层层厚土掩埋。
而那一日她在长城残垣上留下的最后一式,并非传授技艺,而是震开了大地深处的共鸣之弦。
灵犀幻音诀最后释放的地脉音流,没有赋予谁力量,也没有操控谁意志。
它像春雷滚过冻土,只是轻轻一震,便让那些藏在血脉里的记忆、委屈、愤怒与不甘,顺着最纯净的喉咙重新声。
他提笔写下册名:《童谣纪》。
三个字落下,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动案前红绸,猎猎作响,宛如战旗招展。
三日后,长安城某处幽静庭院。
牛俊逸拆开密匣,取出那份由北疆快马加急送来的《童谣纪》。
他原本只是例行查阅各地舆情,可翻开第一页,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纸上尽是歪斜稚嫩的笔迹,墨色深浅不一,有的甚至沾着泥印或炭灰。
可内容却如刀刻石:
“我梦见穿黑铠的人跪在雪里,他说皇上没杀他,是宰相写的诏书。”
“爹喝酒说朝廷好,可我在梦里看见他在哭。”
“先生教我们背‘君仁臣忠’,可我听见地下有人喊冤。”
一行行读下去,牛俊逸的手指逐渐收紧。
这不是梦话。
这是被压抑百年的真实。
他召来钦天监正,查近月星象,无异动;再调太医院脉案,确认所有孩童皆体健神清,无药物干预痕迹。
他又命人比对古籍,现其中多段歌词,竟与宫中秘藏《军乐谱残卷》完全吻合——那可是连当今乐师都未曾见过的孤本!
他终于彻悟。
那一夜,麴云凰并未留下旗帜,也未种下权柄。
她只是让风起了。
而这风,如今正穿过千山万水,吹进一个个幼小的梦境,唤醒那些本就不该消失的声音。
他沉默良久,将《童谣纪》收入檀木匣中,亲自加盖火漆印,送往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麴云凰正坐在一处偏远小镇的茶棚下。
她穿着粗布衣裙,鬓角微乱,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远处孩童嬉闹,笑声清脆。
她低头翻看刚送到的《童谣纪》,指尖抚过一页页歪斜字迹,忽然胸口一暖。
那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是幼年听着父亲讲述战场往事时,心中涌动的热血与悲怆。
那时她不懂政局,不懂权谋,只知有人该被铭记,有话该被说出。
而现在,这份情绪,竟在素未谋面的孩子身上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