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哆嗦着念出一行字:
“《春江花月夜》……我夫君写的。”
台下骤然寂静。
自那日起,每日有人悄然前来取谱,有人蹲在街角默记旋律,有人夜里偷偷试弹半阙残曲。
县令几次欲派兵缉拿,却被属下劝住:“民心已动,不可强压。”
而在这座小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家废弃县学讲堂的门扉轻轻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道纤瘦身影走入其中,白衣如雪,怀中抱琴。
她站在空荡的讲台上,没有穿官服,也不佩刀剑,只是轻轻拂去琴身灰尘。
窗外,晨光初透。
晨光如碎金洒落,县学讲堂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游。
麴云凰立于讲台之上,白衣胜雪,怀中古琴静卧,仿佛她不是来授业,而是来唤醒沉睡百年的魂魄。
台下空无一人,可她知道——有人在听。
有心在颤。
她指尖轻抚琴身,未奏一音,却已声动四野。
“我父麴崇山,镇守北疆十载。”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不识五线谱,不懂宫商角徵羽,但他教将士们识字、读律、写家书。
他说,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树影间闪过的几道人影——那是藏在暗处观望的百姓,是曾被夺去乐器的老乐工,是抱着孩子不敢露面的母亲。
“一支曲子能杀人。”
她缓缓抬头,眸光凛冽,“当年钦天监一句‘天象示警,妖音乱政’,八百乐户便成了替罪羊,家破人亡。
可一支曲子也能救人。”
她轻轻拨动琴弦,一声清越之音荡开,惊起檐角寒鸦。
“它能让一个跪着的人想起自己也曾站过。”
台下远处,有个少年蹲在墙根,手中紧攥着半页残谱,指节白。
他父亲因私授《破阵乐》被革职流放,死于途中。
他曾誓再不碰乐。
可此刻,他听见那琴音里,有铁马冰河,也有春风吹过荒原。
“从今日起,此地不设官学,不录名籍。”
麴云凰起身,将琴置于案上,朗声道:“只立一社,名曰‘鸣社’——鸣不平之声,鸣沉默之痛,鸣千千万万不敢开口之人的心。”
她环视四方,一字一顿:“我不教你们做官。
但我要你们敢说。”
风穿堂而过,吹动她鬓边白绫。
那一瞬,她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步步为营的将门孤女,也不是江湖传言中以音杀人的“幻音仙子”
。
她是火种,是钟声,是压不住的回响。
夜深人静,油灯昏黄。
她在纸上落笔如刀,墨迹沉稳:
“你留在朝中,像钟悬着不响,比敲起来更有声。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钟声震耳,而是不知它何时会响。
所以不必急着敲。
只要钟还在,人心就不会彻底死。”
信封封好,交予暗线快马南送。
三日后,归程驿站。
暮雨淅沥,檐下马嘶低喘。
一名驿卒模样的小吏悄然趋前,双手奉上一封泥封密报。
她拆开,只一眼,唇角微扬。
京中已有五名高官主动上交“噤喉签”
与监听铜人。
那曾藏于府邸夹墙、专用于窃听臣民言语的青铜机关,如今竟被一一呈出,附言皆同:“愿赎前愆。”
她将密报递入灯焰,火舌吞没纸页时,轻笑一声:“看来,有人开始害怕无声了。”
与此同时,千里外官道荒岭,韩烈率部歇宿破庙。
残垣断壁,香炉倾倒。
他靠柱闭目,忽觉指尖触到石壁刻痕。
睁眼细看,一行小字深凿入石:
“我也曾装聋。”
他怔住,良久未语。
风自破窗涌入,吹得供桌上残烛摇曳,光影晃动间,仿佛无数亡魂齐声低语。
不知从何时起,沉默本身,已成了最响亮的证词。
北疆寒雪初融,溪水解冻,汩汩流淌。
一座荒坟静卧山阳,碑文斑驳,唯有一字尚清晰可辨:麴。
一道白衣身影缓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抔深褐色的土——来自长安皇城外三里,御史台旧址旁。
她蹲下身,将土轻轻洒入坟茔裂隙。
“朝廷平反诏书来了,”
她轻声道,
“可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