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器突鸣一声闷响,如心碎裂。
同一时刻,皇城之外,七十三块石碑悄然运抵金銮殿前广场。
无帷帐遮掩,无仪仗护卫,只静静矗立在晨雾之中,像七十三座沉默的墓碑。
天还未亮,东方仅透一抹灰白。
第一缕风吹过碑林,铃音未响,可大地之下,似有万语千言,正在苏醒。
而此刻,百官尚在梳洗更衣,朝路未启。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些声音,从来就不需要耳朵去听。
天未亮,金銮殿前已如鬼域。
七十三块黑石巍然矗立,宛如从地底破土而出的森然墓碑,冷雾缠足,鸦雀绝踪。
晨风拂过碑林,无声无息,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在人心之上。
第一缕曦光尚未照临,百官已沿朝路缓步而行,袍袖窸窣,脚步轻得如同怕惊醒什么。
起初无人在意——不过是几块粗石而已,何故列于宫门之前?
可当御史中丞第一个踏进广场边缘,忽觉脚下一震,仿佛踩碎了某人的心骨。
他猛地顿住,瞳孔骤缩,眼前竟浮现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口中喃喃吐出一个名字:“李崇安……刑部郎中……正德三年冬月十三,诏狱缢杀。”
“谁?谁在说话!”
他踉跄后退,撞翻仪仗铜鹤,声嘶力竭。
这一声惊破寂静,紧接着,兵部主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指缝间渗出血丝:“我不是有意的……我抄录了那份伪证……我改了供词……”
他语无伦次,口中不断重复着陌生姓名与罪状,仿佛被无形之口操控。
恐慌如瘟疫蔓延。
礼部尚书刚步入台阶,便浑身剧颤,脸色青紫,忽然扑向最近一块石碑,额头重重磕下:“我对不起你!
我不该按他们的意思删去奏疏!”
话音未落,一口黑血喷洒碑面,染红“静听者”
三字。
混乱中,龙辇疾驰而来。
皇帝身披明黄衮袍,面色铁青,怒喝:“何人擅设妖物于朝堂之前!
给朕推倒——全部推倒!”
禁军上前,钢斧高举,可斧刃未落,为校尉忽然惨叫一声,丢械跪地,泪流满面:“娘……我对不起您……我没能保住爹……他是被活埋的啊……”
声音凄厉,响彻全场。
帝王怒极反静,亲自迈步向前,手扶第一块石碑。
刹那间——
他的世界崩塌了。
无数张扭曲面孔自碑文中浮现,浮空环绕,眼中淌血,唇不动而声入魂:“陛下……您也被听了二十年……每日子时的檀香,每道批红的节奏,每一个‘朕意已决’……都不是您的意。”
耳边低语如针,刺入识海深处。
那根藏于耳后的银丝,二十载如影随形,此刻竟隐隐烫,像一条盘踞脑中的毒蛇苏醒。
他猛然抬手摸向耳侧,指尖触到一丝冰凉细线,浑身剧震。
“不……不可能……寡人自有圣心独断……”
可记忆如潮水倒灌——那些他曾以为出自本心的决策,如今一一浮现背后的阴影:裁撤言官、贬谪忠臣、停办科举……哪一件不是顺着那“清心引”
的香气,自然而然地点头应允?
玉笏脱手,坠地三折。
众人抬头,只见九五之尊僵立碑前,面色灰败如死,嘴唇微颤,却不出半个音节。
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审判的人,而天下万民,早已在沉默中完成了对皇权的反诉。
阶下,牛俊逸负手而立,衣袂猎猎,眸光冷峻如霜雪。
他望着满场崩溃的权贵,低声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从今往后,谁再敢说‘万民宜省’,就得先问问这些石头答不答应。”
此时,角落阴影里,麴云凰席地抚琴,琴弦尽断,唯余空架。
她指尖轻颤,不再奏曲,只以残诀封印最后一段亡魂。
袖中,那枚凝结七十三道冤念的“血玉心铃”
,悄然碎裂,温热血滴顺腕滑落,渗入泥土。
远处宫墙之巅,一道黑影伫立良久。
他静静摘下耳中银丝,任其在风中飘散,如一段腐朽命脉终归尘土。
回望静音阁,檐下铜铃依旧锈迹斑斑,但那台深藏二十年的古怪铜器,已彻底冷却,再无半分震颤。
——静音阁的钟,第一次,彻底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