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初闻“光阴似水”之喻,未尝会其深意。及见秦淮灯影碎于浊浪,始悟流水之逝,原是无痕无迹,无价可沽。
是岁隆冬,彤云压檐三日,忽作琼瑶散。余倚金陵城南小楼,见雪片斜穿灯火,坠枯柳残荷间,竟发金铁相触之声。案头烛泪摇红,映旧笺数行——“梅花开到池亭满,我有三年未见君”。墨痕犹存,而岁序已新,池畔寒梅再发,亭台空寂如故。
忽闻叩门声急,若雨打疏窗。启扉见雪中立一人,青衫尽白,双目灼灼如寒星。此乃故人周子慕,三载前同醉姑苏,曾题诗寒山寺壁:“此生当效范蠡舟,不教功名误钓竿”。今其形容枯槁,襟前酒渍斑斑。
“兄台尚识此物否?”子慕自袖中出竹制酒筹,上刻“浮生若寄”四字,边缘温润如玉。余颔首未及言,他已踉跄入室,挟来冷冽梅香。
(二)
事须自永和九年上巳节说起。
是岁秦淮喧嚷尤甚,画舫如过江之鲫。余与子慕赁小舟随波,至文德桥下,忽闻琵琶声裂空,若银瓶迸碎。见乌篷船头坐一女子,素手挥弦,湘帘半掩玉容,唯月白衫角绣折枝梅。
“此乃《潇湘水云》残谱,今世能奏者不过二三。”子慕抚掌时,舟已随流远,唯余数点音符,沾水汽凝暮色中。
当夜宿得月楼。子慕凭栏望月,忽道:“那女子帘下所佩青玉禁步,乃宫中旧制。”余笑其痴,他却以指蘸酒,案上画梅影横斜:“周家三代掌乐籍,断无走眼之理。”
三更时分,楼下忽起喧哗。见白日琵琶女被豪奴围困,怀中乐器欲坠。子慕竟自二楼跃下,以躯护琴,硬承三记棍棒。女子掀帘刹那,满楼灯火俱黯——竟是左都御史陆公嫡女梅卿,因父遭阉党所陷,隐教坊以待昭雪。
(三)
此后三月,常聚莫愁湖水阁。梅卿每携梅花酿,启封时春寒尽化暖雾。教辨五音十二律,说《霓裳》正谱应有二十六叠,今存不过半數。
“音律之妙,在气韵流转。”她拨动冰弦,惊起荷塘睡鸳,“譬如此流水调,非摹水声潺潺,乃取光阴不返之意。”
某日子慕忽握其调弦之手:“愿为姑娘奏《凤求凰》。”梅卿抽回柔荑,指窗外将谢碧桃:“昔司马相如琴挑文君,桃花正落得如雨。”余见子慕目中期冀骤黯,忙举杯岔道:“城北徐公园绿萼梅开二度矣...”
变故生于端阳前夜。约桃叶渡放灯,梅卿忽携紫檀匣至,内盛万言血书。“此家父绝笔,揭司礼监王某私通倭寇之证。”她目视子慕如淬火剑,“公子尝言世交通政司,可否...”
语未竟,暗处弩箭破空。子慕推开来人,左肩已中矢。见芦苇丛中舟船四出,刀光映河灯,恍若鬼舞。趁乱登舟,梅卿操桨,余为子慕拔箭。血污中犹笑:“此箭...较得月楼棍棒滋味更胜。”
(四)
子慕养伤期间,梅卿杳无音讯。霜降日忽遣人送半阕《鹧鸪天》:“梅花开到池亭满,我有三年未见君。”余不解其意,子慕对笺长叹:“彼欲独闯龙潭矣。”
是夜三更,西华门外炮响九声——司礼监王某连夜被逮,诏狱车马喧阗如市。挤入人丛,见梅卿素衣麻裙,捧血书跪金水桥前。晨光镀其周身如琉璃,较宫墙内外万千腊梅尤灼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