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头的“宋”
字大旗尚未在风里舒展够七日,建康行在的鎏金飞檐下,已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雾。
政事堂的朱漆门虚掩着,李纲刚将宗泽与王棣联名送来的《开封防务疏》誊抄完毕,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固城防、练乡兵”
六字还带着潮气,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却沉凝的靴声——那是内侍省当值太监特有的步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李相公,大家召您即刻入内殿议事。”
内侍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喜怒,却让李纲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窗外,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晃,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将案上堆积的奏折分成明暗两半,恰似他此刻心头隐约的不安。
整理好朝服的褶皱,李纲随内侍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的秋海棠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晨露,却被往来禁军的甲片带起的风扫落几片,落在青砖上碾成泥。
行至内殿门外,他听见殿内传来黄潜善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急切:“官家,李纲自任左仆射以来,凡议事皆以‘复土’为名,拒纳众议。
前日臣请拨粮饷赈济江淮灾民,他竟以‘先顾北伐’为由驳回,此乃不顾民生,独擅朝政啊!”
“黄右仆射此言甚是。”
汪伯彦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几分阴柔的附和,“臣听闻李纲私令王棣将军在开封募兵三万,却未报枢密院备案,此乃擅调兵权。
如今民间皆传‘天下只知有李相公,不知有官家’,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李纲站在门外,指尖的凉意顺着朝笏蔓延至心口。
他想起半月前赵构握着他的手说“朕倚卿如长城”
,想起那时内殿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恍若共撑大宋的两根梁柱。
可此刻屏风后的赵构,却只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再无半分往日的暖意。
“臣李纲,叩见官家。”
他推门而入,跪拜在地时,膝盖触到冰凉的金砖,竟似比北方的冻土还要寒。
赵构坐在龙椅上,目光掠过他的头顶,落在殿外的廊柱上,良久才缓缓开口:“李相公,近日朝中多有议论,说你主政以来,杜绝言路,独擅朝政,可有此事?”
李纲猛地抬头,只见黄潜善与汪伯彦站在御座两侧,前者手中把玩着玉扳指,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后者则垂着眼帘,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深吸一口气,将朝笏按在膝上,声音沉稳如铁:“官家明鉴!
臣自任左仆射以来,凡议事皆与政事堂同僚商议,从未独断。
至于‘杜绝言路’,前日张益谦弹劾臣‘备战过急’,臣亦请官家留中奏疏,未加阻拦;若说‘独擅朝政’,臣请拨粮饷助王棣守开封,实乃为复土大计,绝非私擅!”
“哦?”
黄潜善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递到赵构面前,“官家请看,此乃江淮转运使送来的急报,言说因李相公挪用粮饷充作军资,江淮已有三县出现饥民易子而食之惨状。
李相公口称‘复土’,却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这难道不是独擅朝政?”
汪伯彦亦趁机补充:“官家,臣还听闻李纲在政事堂当众言‘官家年轻,当以复土为重,莫顾细枝末节’,此乃不敬君上!
若任由他如此,恐动摇国本啊!”
“一派胡言!”
李纲气得浑身抖,朝笏在金砖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臣从未说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江淮粮饷短缺,实因金军劫掠所致,与北伐军资无关!
黄、汪二卿颠倒黑白,官家切勿轻信!”
赵构却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辩解。
龙椅上的身影微微前倾,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声音在寂静的内殿里格外刺耳:“李相公,朕知你复土心切,可如今国祚未稳,当以安抚为重。
你主政七十五日,虽有辛劳,却与群臣多有龃龉,民间亦有非议。
若再任你下去,恐朝中失和,于国事不利。”
李纲望着赵构决绝的眼神,心中骤然一凉。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开封捷报,王棣在疏中说“百姓已开始重建家园,只待官家还都”
,想起那时他还满心欢喜地想与赵构商议还都之事,可此刻,所有的壮志与期盼,都像被殿外的寒风瞬间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