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撞在城墙上,碎成一片,扎得人心里疼。
太原城的风里,早没了半分烟火气,只剩些说不清的腥膻与苦涩,混在硝烟里往人肺腑里钻。
先是那满街的牛马驴骡。
先前时还能听见骡马的嘶鸣混着车轱辘响,如今连蹄铁的锈味都淡了。
最早没的是拉货的驴,兵卒们勒着刀哭,民妇们背过脸抹泪——那驴曾帮着运过滚木,救过城头的人。
后来是耕田的牛,老农大锤砸下去时,手抖得像筛糠,牛却通人性似的,望着城头不挣不叫,血溅在泥土上,半天不凝。
最后连奶娃子骑过的小马驹都没了,锅里飘着碎骨渣,谁都不肯先动筷,直到王禀端起碗,喉结滚了滚,才有人跟着往嘴里塞,那肉嚼着像柴,咽下去时刮得嗓子眼生疼。
再往后,便轮到了兵器甲胄上的皮。
兵卒们解下弓梢的牛筋,那曾绷得弓弦如满月、能射穿三层铁甲的筋腱,此刻在裂底的瓦罐里熬得稀烂,汤面上漂着层灰黑的沫子,喝在嘴里又腥又涩,却连锅底的渣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弓匠老张头蹲在箭楼根下,拆着自己攒了三十年的牛角弓,牛筋弦被他用牙咬着扯断,口水混着老泪往下滴。
“这弦……曾射穿三个金狗的咽喉。”
他喃喃着,把筋条剪成碎段,扔进瓦罐里煮。
甲胄上的牛皮护心镜、马鞍边的皮鞯、箭囊上的皮系带,但凡沾着点兽皮的,都被刮得只剩麻线,被拆下来扔进滚水里咕嘟,汤面上漂着层油星似的白沫,闻着有股铁腥气,喝进肚里,五脏六腑像被钝刀子割。
有个老兵啃着块煮得涨的甲片,牙龈渗着血,却咧着嘴笑:“这皮……比去年冬天的冻肉还耐嚼。”
树也遭了劫。
早先东城的老槐树,春末时叶茂得能遮半座城楼,民壮们摘叶时还小心着,只挑老叶留新苗,盼着来年能再。
可如今,别说新苗,连枝桠间藏着的残叶都被搜得片叶不剩,树干光溜溜的,像被剥了衣裳的老汉。
有个梳丫髻的小姑娘,踮着脚够最后一片蜷缩的黄叶,够着了却舍不得吃,揣进怀里要给伤兵,结果走两步就饿晕了,叶儿从怀里滑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旋,落在王禀脚边——他正扶着那匹瘸马,老马望着光秃秃的树梢,鼻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虚弱。
粮库里的糠皮,早成了稀罕物。
前阵子还能掺半捧糙米煮成糊糊,后来糙米没了,就用糠皮混着野菜,再后来野菜挖光了,便单煮糠皮,喝着剌嗓子。
到如今,仓廪的墙角被刮得露出了黄土,连耗子都绝迹了,只有几只饿极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箭楼上,掉下来时腿都软了,兵卒们见了,竟谁也没力气去捡。
粮库里的糠皮比金沙还金贵,先前掺着糙米吃时嫌剌嗓子,如今连扫仓底的糠末都刮得精光,有个老婆婆捧着空簸箕哭,说那糠皮的味道,竟比前几年过大年时的枣糕还香。
最后,刀斧开始啃向树皮。
老卒们拎着锈刀斧,在城墙根的榆树上剥,先刮去粗砺的老皮,露出里面浅黄的嫩皮,剁碎了扔进破锅里煮,那滋味比嚼木屑还难咽,咽下去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却能吊着口气。
老榆、苦楝、酸枣树,皮被剥得一道一道,露出白森森的木骨,像被剥了皮的人在寒风里抖。
民壮们用瓦片刮着树皮内侧的软层,刮下来的碎屑灰扑扑的,拌着雪水咽,嚼着像吞沙子,却能勉强吊着口气。
草茭也成了宝,墙缝里、砖脚下,哪怕只有寸许长的枯草,都被连根刨起,洗净了煮,连草根上的泥都舍不得抖——那泥里或许还混着点往年的谷糠末。
墙根的草茭、砖缝里的苔藓,都被城民一颗颗挖出来,混着泥水吞下——连三岁孩童都知道,塞进嘴里的不是草,是能多活一个时辰的命。
城头上,兵卒们握着刀的手更抖了,不是怕,是饿。
有个老兵把盔甲上最后一块碎皮扔进嘴里嚼,皮硬得像铁皮,他却闭着眼,慢慢磨着,喉结动一下,要歇三歇。
王禀走过时,见他嘴角渗着血,便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囊里只剩小半袋浑浊的水,是昨夜接的雨水。
老兵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年兵:“给娃吧,他……他还能搬石头。”
王禀站在垛口,看着兵卒们用石块砸开弓上的牛角,刮下里面的碎末掺着树皮煮,喉结滚了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