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滚过麦田时,东洼地的黑土已经酥得能攥出油。
我蹲在田埂上划最后一道垄线,木犁在土里拉出的深沟泛着湿润的黑,像被扯开的墨色绸缎。
左手边的三亩地要种提纯的白玉霜月光籽,林致远教的单株选择法,去年秋收时挑了整整二十穗饱满的原种;右手边的两亩留着播杂交种,是去年人工授粉结出的金月1号,玉米粒透着浅黄,咬开能看见乳白的胚乳,既有金疙瘩的饱满,又带着月光籽的甜浆。
线划歪了。
爷爷拄着枣木拐杖站在垄头,拐杖头的铜箍在晨光里闪着光。
他弯腰捡起块土坷垃,拇指和食指捏碎时,细土从指缝漏下去,簌簌落在我划的垄线上——果然有段弯得像被风吹过的玉米穗。
种地跟写字一样,横平竖直才养气。
他接过我手里的木犁,苍老的手握住犁柄时,指节在旧伤处微微凸起,那是年轻时用牛耕地被缰绳勒出的茧。
我看着他把木犁重新插进土里,脚在踏板上用力一蹬,深沟立刻变得笔直。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纠结买电动播种机,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着烟说:新机器快是快,可白玉霜的种子娇贵,得手播才知深浅。
那时他从铁皮盒里倒出白玉霜,种子在粗瓷碗里滚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轻轻叩问时光。
竹篮里的种子分了三堆。
白玉霜装在棉布口袋里,袋口绣着小小的月亮图案,是爷爷找村东头的王婶缝的;月光籽用的是去年的牛皮纸信封,上面还留着林致远写的纯度98;杂交种金月1号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我用马克笔写的标签被阳光晒得皱,却在甜度提升12那行字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先播老种。
爷爷从篮里捻出三粒白玉霜,指尖在种子上捻了捻,吹掉附着的细土。
他教我的播种法讲究三粒一穴,品字排列这样总有一粒能躲过鸟啄虫咬。
我学着他的样子往垄沟里丢种子,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种皮传进去,像在抚摸沉睡的春天。
地埂边的喜鹊突然聒噪起来,扑棱棱落在去年的玉米茬上。
爷爷立刻直起身,从竹篮里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辣椒面和草木灰。
撒点这个,防地鼠。
他往穴里撒灰时手腕很稳,红色的辣椒面落在黑土里,像撒了把细碎的火苗。
我忽然想起太爷爷的老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惊蛰撒灰,百虫不侵,原来那些被我们当作迷信的讲究,藏着老辈人对土地的敬畏。
播到第三垄时,手心被种子磨出细红的痕。
白玉霜的种子比金疙瘩小一半,丢进穴里时总担心盖土太厚,爷爷用拐杖头往穴里戳了戳:这品种的芽能顶开石板,当年饥荒年景,石缝里都能钻出来。
他蹲下去盖土,手掌抚过垄面的动作格外轻,像在给婴儿掖被角,你太奶奶说,种子也有灵性,你对它上心,它就肯给你长。
日头爬到竹篮把手的影子刚好遮住篮底时,我们开始播杂交种。
金月1号的种子带着浅紫的种皮,是林致远特意嘱咐的杂交标记这样秋收时就知道哪些是真杂交种。
我往穴里丢种子时,爷爷在旁边数着数:两粒就行,这品种劲头足,密了会争肥。
他的拐杖头在垄边划出浅浅的沟,等出了苗,得把杂株拔掉,留那些叶色深绿的。
春风卷着新翻的土腥味掠过地头,我忽然现两种种子的播法其实一样——都是先松好土,再把种子放进温暖的穴,最后用带着体温的手盖好土。
就像爷爷常说的种地没那么多新花样,把心放进土里,啥种子都能长。
远处张书记带着村民在用播种机,机器轰鸣着翻过田埂,铁轮碾过的地方留下整齐的垄,却少了手播时指尖与种子相触的温度。
歇会儿。
爷爷从竹篮里摸出搪瓷缸,粗茶在缸里晃出琥珀色的光。
我坐在他身边时,听见土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叩门——不是幻听,去年冬灌时埋下的玉米芯正在酵,微生物分解出的热气让土地微微震动。
这就是土地在喘气。
爷爷抿了口茶,茶梗粘在花白的胡须上,种子埋进去,就像听见了招呼,能不快些芽?
竹篮底还剩小半袋月光籽。
我抓起一把往阳光里扬,种子在空中划出金黄的弧线,像撒了把碎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