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把三秒地照得像铺了层霜。
三秒端着搪瓷碗穿过篱笆时,爷爷正蹲在西头的玉米地里,手里的小薅锄一下下刨着土,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地里的虫。
搪瓷碗沿还带着井水的凉意,里面的薄荷茶晃出细碎的光。
三秒把碗放在田埂上,蹲下来帮着拔草——老品种玉米地里的草总是格外疯长,像是跟玉米抢着扎根似的。
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往骨头缝里钻。
“爷,都后半夜了,明天再弄吧。”
三秒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散了些。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同学来的游戏邀请,他没接,只是盯着爷爷佝偻的背影。
月光落在爷爷的白头上,像落了层雪,连薅锄把手上磨出的包浆,都泛着温润的光。
爷爷没停手,薅锄尖挑出一棵牛筋草,根须上带着湿漉漉的泥。
“这草得趁夜里除,白日里太阳毒,拔了草会带起土,玉米根就露着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露水浸过,“你看这老玉米,性子犟,跟草较劲的时候,就顾不上长个子了。”
三秒往东边瞥了眼,改良种的玉米在月光下立得笔直,叶片舒展,地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白天就除过草。
他端起搪瓷碗递过去:“先喝口茶,薄荷是院里摘的,凉着呢。”
爷爷接过碗,喉结动了动,茶水流过喉咙出“咕咚”
声。
他抹了把嘴,把碗放回田埂,忽然叹了口气:“你爹总说我守旧,种这老籽费力气不讨好。”
“可表格里写着呢,老籽抗逆性强。”
三秒想起白天更新的记录,上周那场暴雨,改良种倒了七棵,老品种一棵没折。
“强有啥用?”
爷爷把薅锄往地上一戳,锄柄在手里转了个圈,“你太爷爷那辈,这老籽能救命。
民国三十一年大旱,河底都裂开巴掌宽的缝,就这老玉米,结的穗子比手指头还小,可磨成面,硬是让咱家人没断粮。”
三秒没见过太爷爷,只在祠堂的黑白照片里见过个清瘦的老头,穿着打补丁的褂子,手里攥着个玉米穗。
他小时候总以为那是爷爷,后来才知道,那是把老玉米籽传给爷爷的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爷爷的声音低了些,月光在他脸上淌成河,“村里闹虫灾,新引进的玉米种全被啃光了,就剩我偷偷留的这点老籽。
那时候年轻,觉得老东西没用,是你奶奶逼着我从后山张猎户那换来的。”
“张猎户?就是那个能在山里追狐狸的?”
三秒想起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说张猎户懂草药,还会看天象,后来进山采药再没回来。
“就是他。”
爷爷的手指在锄柄上摩挲,像是摸着什么宝贝,“那年头换种子不易,我用两斤小米换了他半瓢老籽。
他说这籽是他爹从闯关东的人手里换来的,传了三代,啥灾年都见过。”
露水越来越重,打湿了爷爷的草帽。
三秒把自己的防晒衣脱下来,往爷爷背上披:“那时候肯定很难吧?”
“难?”
爷爷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喘,“播下去的时候,全村人都笑我傻。
说新种子产量高,偏要种这‘小老头’。
结果虫灾来的时候,他们地里光秃秃的,我这三分地的老玉米,虽然结得少,却没被虫啃。”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光,“你奶奶用那点玉米面,掺着野菜做糊糊,救活了隔壁李家的娃。”
三秒想起奶奶的照片,相框里的女人梳着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他出生前奶奶就走了,爷爷总说,奶奶是懂庄稼的,比他懂。
“后来呢?”
三秒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田埂上的泥。
“后来就年年留种。”
爷爷拿起薅锄,又开始除草,动作慢了些,“选最壮的秆,最饱的穗,吊在房梁上,让风吹,让日晒,到开春再脱粒。
三十多年了,每年都这么干,就像给老朋友写信,一年一封,从没断过。”
三秒忽然明白,爷爷夜里来除草,不是因为白天没时间,而是想跟这些老玉米单独待待。
就像跟老朋友说说话,拍拍肩膀,问问近况。
“那改良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