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晒谷场的老槐树上时,春花正蹲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呆。
满院摊开的玉米穗子像铺了层碎金子,黄澄澄的玉米粒子裹着薄衣,偶尔有风吹过,带起细碎的“沙沙”
声,倒像是这些饱满的果实自己在低声絮语。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是合作社的小张来的语音,声音里带着笑:“春花姐,跟你说个打包的讲究。
找些网袋,把玉米分着装,每袋都标上重量,再拍个打包的视频过来——让人家看见咱不掺次货,城里客户就信这个。”
春花捏着手机反复听了三遍,网袋家里有,是去年装土豆剩下的,可“标重量”
“拍视频”
这些词,让她觉得比给玉米脱粒还费劲。
她正挠着头,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草帽往墙根一扔,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皱纹里,像雨珠落进了田埂的沟壑。
“咋了?愁眉苦脸的。”
爹扯过搭在绳上的毛巾擦脸,毛巾上的皂角味混着汗味,是春花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春花把手机递过去,爹眯着眼听完,蹲在玉米堆旁没说话。
他伸手拿起个玉米穗子,指腹摩挲着上面不规整的颗粒——那是被虫子啃过的,虽然不影响吃,卖相总归差了点。
“他说得在理。”
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出乎春花意料的认真,“去把网袋找来,我教你。”
网袋是半透明的尼龙材质,装过土豆的地方还留着浅褐色的印子。
爹拿起一个,三两下撑开袋口,又拣了个饱满的玉米穗塞进去,“看清楚,这样捏住袋底,转半圈,再绕着穗子系个活结——”
他的手指粗糙,却比春花灵活,网袋在他手里像听话的孩子,“三秒就成,多练几遍。”
春花学着爹的样子试了试,网袋却总在手里打滑,要么系成死结,要么松松垮垮挂不住玉米。
爹在一旁瞅着,忍不住用脚踢了踢她脚边的碎玉米秆:“手别抖,跟你小时候系鞋带一个道理。”
练到第五个,春花总算系出个像样的结。
她刚想笑,爹又指着墙角的磅秤:“去把秤搬来,每袋都称好,用记号笔写上重量。”
那杆磅秤还是三十年前买的,秤砣磨得亮,秤杆上的刻度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
春花蹲在地上称玉米,爹蹲在对面帮她扶着网袋。
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在玉米堆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幅被晒得褪色的画。
她把称好的玉米袋一个个摆开,网袋里的玉米穗子露出大半,黄的粒、红的须,透着股新鲜劲儿。
“该拍视频了。”
爹忽然提醒,眼睛瞟了瞟春花放在石桌上的手机。
春花赶紧点开录像键,镜头先对准摊开的玉米,再慢慢移到自己手上——她正把一个歪瓜裂枣的玉米穗挑出来,扔进旁边的破筐里。
那筐里已经堆了七八个,都是些颗粒不匀、带着虫眼的,卖相实在拿不出手。
“多此一举。”
爹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镜头录进去,“粮站收的时候,这种都混着卖,哪有这么挑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没闲着,拿起春花系好的网袋,把绳结又勒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春花没接话,只是对着镜头笑:“大家看清楚,俺们挑出来的都是顶好的玉米,绝不掺次货。”
她的声音有点紧,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像小时候跟人争“俺家玉米比你家的甜”
时的样子。
爹蹲在镜头外,看着春花把挑出来的次等玉米往筐里捡,忽然起身往屋里走。
春花正纳闷,就见他拎着个空篮子出来,把破筐里的歪瓜裂枣倒进去:“这些留着自己吃,煮着啃正好。”
视频拍到一半,天阴了下来,风卷着远处的玉米叶声“哗啦啦”
地扑进院子。
春花赶紧加快动作,爹却忽然说:“等等,把秤也拍进去。”
他拎起一袋玉米放在磅秤上,秤砣压得秤杆微微翘起,“让人家看看,咱标的重量,一两都不会差。”
春花把镜头对准磅秤,爹的手按在秤杆上,指腹落在刻度“1o斤”
的位置,稳稳当当的。
她忽然现,爹的手虽然布满老茧,此刻却稳得很,像钉在地里的桩子,让人莫名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