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日头斜斜地挂在塬顶的老槐树上,把玉米穗子染成了金红色。
我蹲在田埂上数第几个装满玉米的麻袋,指尖划过粗糙的苞叶,忽然听见会计老李在坡下喊:“三秒,你家这沟里的玉米,亩产怕是要破纪录!”
我心里“咯噔”
一下,手里的麻袋绳差点脱手。
春播时跟爷爷较着劲在平地种了半亩试验田,想着机械化耕作省力气,哪料爷爷偏要在坡上挖那些弯弯曲曲的等高线沟,说“坡地有坡地的脾气”
。
此刻老李正蹲在沟边,手里的测产秤压得弯弯的,秤砣滑到了最末端,秤杆还在往上翘。
“平地亩产一千一,沟里的……一千三还多!”
老李的声音带着惊惶,像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扒开沟里的玉米穗,穗轴粗得像小孩胳膊,玉米粒密密实实排到顶,指尖按下去硬邦邦的,剥开最外层的皮,能看见玉米粒顶端泛着琥珀色的油光,是熟透了的样子。
再跑到平地的试验田,同样的品种,穗子短了半拳,顶端秃着块,粒缝里还嵌着些干瘪的瘪粒,像没吃饱饭的孩子。
“咋会差这么多?”
我捏着两穗玉米比对,沟里的穗子沉甸甸坠手,平地的却轻飘飘虚。
爷爷背着双手站在坡顶,烟袋锅在掌心磕了磕,火星子落在黄土地上,没等烧起来就灭了。
“你去看看沟底。”
他朝坡下努努嘴。
我顺着等高线沟往坡下走。
几场秋雨把沟沿冲刷出细密的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不凌乱,沿着坡势蜿蜒伸展,从坡顶一直绕到坡底的蓄水池,整整齐齐排着队。
沟底积着层细碎的腐叶,是夏末的玉米叶被雨水冲下来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毡子。
最奇的是沟边的土,被雨水泡过无数次,却不板结,用手一攥能成团,松开手又簌簌散开,土粒里还混着些须根的断茬,是玉米根扎透土层留下的痕迹。
“这沟是去年霜降前挖的。”
爷爷跟在我身后,烟袋锅里的烟丝燃着,蓝灰色的烟圈在他眼前散开,“那时候土刚收完秋,虚得很,顺着山势量着挖,高一寸不行,低一寸也不行。”
他弯腰捡起块沟边的土,捏碎了撒在沟里,“你看这坡,北高南低,雨水下来要是直着淌,土就被冲走了,苗的根没土抓着,哪能长结实?”
我忽然想起挖沟时的光景。
去年秋收后,地里的玉米秆刚被拉走,爷爷就扛着铁锹上了坡。
他不像别人挖直沟,非要用脚步量着坡度,每走三步就拐个小弯,说“得顺着山的筋骨走”
。
我嫌他费事,偷偷在旁边挖了条直沟,被他看见,二话不说用铁锹填了,“直沟是截水,不是引水,雨大了准保冲垮沟沿”
。
那时候我总觉得他老顽固,现在看着那些蜿蜒的沟痕,忽然懂了——它们像土地的毛细血管,把雨水一点点引到该去的地方,既没让水冲走土,又没让土渴着根。
“你再看这穗子。”
爷爷从沟里掰下一个玉米穗,手指顺着玉米粒的纹路划过去,“沟里的苗,根能顺着沟底往深扎,扎得越深,吸的养分越足。
平地的苗看着长得快,根都浮在表层,风一吹就晃,雨一大就涝,哪能跟沟里的比?”
他把穗子举到我眼前,玉米粒的顶端带着点浅褐色的晕,“这是积了土肥的样子,地里的腐叶烂在沟里,就是最好的肥,比化肥养根。”
我蹲在沟边数沟的数量。
从坡顶到坡底,整整十二条沟,每条沟之间的距离不差分毫,像给坡地系了十二条腰带。
沟与沟之间的玉米棵棵壮实,秆子粗得能赶上我的手腕,叶片宽大厚实,虽然边缘有些被虫咬的洞,却透着股泼辣的劲,不像平地的苗,叶片薄得透光,风一吹就倒。
“开春追肥的时候,你非要往平地撒双倍的化肥。”
爷爷的烟袋锅在沟沿上磕了磕,“那时候我就跟你说,地不稀罕急肥,稀罕的是细水长流的养。
你看这沟里,没多撒一粒化肥,就靠沟底烂的秸秆、落的腐叶,反倒长得更旺。”
他指着沟底的渗水孔,那是挖沟时特意留的小眼,雨水大了能往外渗水,天旱了又能往里返潮,“种地跟待人一样,你得顺着它的性子,它才肯给你好好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