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露水重、风还没起来,把麻绳在桩子上绕几圈,铁砣一放,跟着垂直线慢慢挪,小镢头在地上划出的沟痕细而直,像用尺子量过。
有天傍晚,三秒看见爷爷蹲在两道沟痕中间,用手掌来回比量。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红土地上,像株弯着腰的高粱。
你这仪器划的线,爷爷头也不抬地说,到了那块卧牛石旁边,就有点往上飘。
三秒走过去看,果然,仪器标出的线在石头旁微微凸起,而爷爷用绳测的线,绕过石头时自然地低了半寸。
卫星信号被石头挡住了,三秒挠了挠头,可能有点误差。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铁砣往石头边一放,麻绳垂下来,刚好贴着石根的土。
地是活的,他慢慢说,石头、树根、老土坷垃,都得顺着它们的性子来。
仪器认的是数字,绳头认的是地皮。
播种那天,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半亩地里撒下玉米种。
三秒看着爷爷顺着绳测的沟痕撒种,铁砣就放在地头,麻绳盘成圈,像条安静的蛇。
风过时,绳圈轻轻动了动,好像在和土地说着什么。
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几场暴雨过后,坡地被浇得透湿。
三秒去地里看时,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用仪器测的那半边,靠近石头的地方积了水,玉米苗泡得黄;而爷爷绳测的那半边,沟痕像毛细血管似的,把水引到了低处的渗水井里,苗棵子绿得亮。
绳子比仪器懂水,爷爷蹲在积水的地方,用手把水往沟里引,水往低处流,可它也怕碰着硬东西,得给它找条顺溜道。
三秒没说话,默默跟着爷爷挖排水沟,手指触到湿润的红土,突然觉得这土比仪器的屏幕更实在。
秋天收割时,绳测的那半边玉米秆子齐整整的,穗子沉甸甸的;仪器测的那半边,虽然大部分收成不错,但靠近石头的地方,穗子明显小了一圈。
三秒抱着玉米棒子,看着爷爷用麻绳捆秸秆,铁砣在旁边的草堆上晒着太阳,浑身锈迹在光线下闪着暖黄的光。
明年,三秒突然说,咱用绳测划大方向,仪器在旁边盯着细节,咋样?
爷爷捆秸秆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水波。
他咧开嘴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绳头贴着地皮走,仪器在旁边瞅着,咱爷俩搭伙,让这坡地多打几担粮。
夕阳西下时,爷孙俩扛着玉米往家走。
麻绳在爷爷肩上晃悠,铁砣偶尔碰着石头,出一声轻响,像在为这坡地数着收成。
三秒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的等高线,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线条,而是土地和人的默契——就像这根麻绳,一头系着祖辈的经验,一头连着脚下的泥土,垂下来的,是最实在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