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的草海,晨雾还没褪尽,像一层薄纱裹着连绵的山岗。
爷爷背着半篓松针,踩着露水草坡往种薯窖走,竹篓带子在他肩头勒出两道浅痕。
我跟在后面,看松针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在他佝偻的背上跳成细碎的金斑。
“春花,这松针可是个宝。”
爷爷忽然停步,转过身时,鬓角的白霜沾了些草屑,“咱草海的土豆要想长得周正,离不得这东西。”
他说着抓起一把松针,指腹摩挲着针尖,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奇物件。
松针带着清冽的松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那是属于草海春天独有的味道。
种薯窖藏在屋后的缓坡上,青石板盖着窖口,边缘爬满了青苔。
爷爷放下竹篓,弯腰掀开石板,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窖里码着半窖土豆种,个个圆滚滚的,像揣着饱满的心事。
我蹲在窖口往里望,看见去年深秋埋下的稻草已经泛黄,爷爷说那是为了给土豆种保暖。
“你爹总说我老顽固,”
爷爷拿起松针往土豆种间隙塞,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说现在都用化学农药,哪还用这老法子。
可他忘了,他小时候闹虫灾,咱家土豆全靠松针保住了。”
松针簌簌落在土豆上,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陈年往事。
我想起昨晚翻出的那本农技资料,蓝皮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书里说松针含单宁酸,能杀菌驱虫,还附上了显微镜下单宁酸分子的结构图,像串在细线上的玻璃珠。
当时我盯着那行字愣了半天,爷爷用了一辈子的法子,竟然藏着科学的道理。
“爷爷,您知道为啥松针能防虫害不?”
我从竹篓里抽出一把松针,学着他的样子往土豆种间填。
松针的绿是那种深沉的墨绿,带着蜡质的光泽,摸起来有些硬。
爷爷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夕阳的金光从他耳后照过来,把皱纹里的阴影都填满了。
“老辈人说松针性烈,虫子闻着就怕。”
他往窖里撒了把草木灰,“就像咱草海的汉子,看着粗,心里头亮堂。”
我没告诉他单宁酸的事。
看着他把松针一层层铺在土豆种上,动作慢却稳当,像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松针铺到半尺厚时,爷爷从墙角拖来几捆干稻草,盖在松针上,又覆了层细土。
“这样虫子就钻不进来了,等清明前后下种,保管结的土豆个个赛拳头。”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夜里下起了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
我躺在被窝里,听着雨声,想起白天爷爷说的虫灾。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爹才十岁,草海遭了蚜虫灾,满地的土豆苗都被啃成了光杆。
爷爷背着篓子在松树林里采了三天三夜松针,铺在地里,又烧了松针水浇苗,硬是把半亩地的土豆救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扛着锄头跟爷爷去松树林。
晨露挂在松针上,晶莹剔透,一碰就往下掉。
爷爷教我选那些刚泛黄的老松针,说嫩松针油性大,捂久了会烂。
他的镰刀在松枝间游走,动作麻利得不像个七十岁的老人,松针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成小小的绿丘。
“这松树啊,全身都是宝。”
爷爷割累了,坐在树根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松脂能止血,松皮能做柴,就连这落下的松针,都是土豆的好伙计。”
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以前山上有熊瞎子,见了松树都绕着走,说这树有灵性。”
我想起资料里说单宁酸广泛存在于植物中,茶叶里有,柿子里有,没想到最常见的松树里也藏着这东西。
科学把老祖宗的经验拆成了分子、原子,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智慧,比显微镜下的结构图更有温度。
采够了松针,爷爷要去集市换些菜种。
我蹲在窖口,看着那些被松针覆盖的土豆种,忽然想做个实验。
我挑了两个一般大的土豆,一个埋在松针堆里,一个直接放在窖角。
我想看看,没有松针的保护,那个土豆会不会真的生虫。
日子在播种的忙碌中溜走,清明前后,爷爷开始往地里运土豆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