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些被压抑了三十年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当时,整个项目推进得快得不可思议。
土地审批,规划许可,环评报告……所有需要盖章的部门,全都一路绿灯。
我后来在仓库整理旧档案的时候,看到过那份环评报告,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的全是溢美之词,说项目对环境‘影响积极’。
签字的那个环保局的专家,第二年就升了副科长。”
“还有人,那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要么像我一样,被一张照片、一句话,就吓得闭了嘴,调去了闲职;要么,就是拿了好处,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整个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都被他们用利益和恐惧,焊得死死的。”
“苏局长……苏望山局长,他想凭一己之力,把这整个链条都砸断。
可是……”
陈启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部门,而是一个……一个已经成型的,吃人的怪物。”
利益集团。
苏晨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一个以钱卫国的资本为驱动,以“白老”
的更高层权力为保护伞,以王振华为代表的执行者为爪牙,裹挟了无数或主动或被动的参与者,共同分享罪恶红利的庞大利益集团。
他们为了钱,可以毁掉一条江;为了掩盖罪行,可以抹掉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清除异己,可以构陷一个前途光明的干部。
父亲当年,就是撞上了这头怪物。
苏晨的系统视野里,他能“看”
到,从已经倒台的王振华身上逸散出的那些黑色气运丝线,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若有若无地,连接向城市上空某些看不见的节点。
那些节点,就像一张巨大蛛网上的黏着点,阴冷而坚韧。
真相的轮廓已经清晰,但横亘在面前的,是证据的缺失和力量的悬殊。
陈启明的口述,在法律上,是孤证。
失踪的林永年,生死未卜。
当年的档案,恐怕早已被销毁或篡改。
而那个神秘的“白老”
,三十年过去,如今又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是退是升,都未可知。
“陈师傅,”
苏晨看着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老人,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您把三十年的事情都说出来,对精神消耗很大,需要休息。”
陈启明茫然地抬起头,像是还没从那段黑暗的记忆里抽离出来。
“我送您回去。”
苏晨站起身。
“不,不用。”
陈启明连连摆手,惊慌地四下看了看,“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我明白。”
苏晨点了点头,没有坚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便笺,写下了一串数字,递了过去。
“这是我另一个号码,专门用来和您联系。
如果有什么事,或者想起什么新的线索,打这个电话。”
陈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内侧的口袋里,动作像是在收藏一件珍宝。
“楼下那个叫刘二狗的,”
苏晨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不会再看见他了。
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出门买菜,去楼下散步。”
这不是一句安慰,而是一个陈述。
陈启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晨。
那个像苍蝇一样在楼下盘踞了多年的地痞,是他日常恐惧的一部分,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年轻人,用什么方法能让他消失。
苏晨没有解释。
他知道,事实,远比解释更有力量。
这是一个小小的、可以被立刻验证的承诺,也是他与这位关键证人之间,建立信任的第一块基石。
“保重身体,陈师傅。”
苏晨说。
陈启明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佝偻着背,混入了阅览室稀疏的人流中,消失在书架的尽头。
苏晨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陈启明的身影彻底不见,他才缓缓坐下。
他拿起那份《江州日报》,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上面。
一个庞大的、隐藏了三十年的利益集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