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蠕动着,重复着这个久违的称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那堵由恐惧和怨恨筑成的高墙,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一丝名为“怀念”
的情绪,从裂缝中悄然渗出。
“是啊。”
苏晨见状,心中微定,继续添柴加火,“我爸说,他当年还偷偷模仿您的笔迹练字呢。
所以这次来老城区办事,我就想……顺道来看看,我爸当年那么佩服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替我爸……看您一眼。”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帮老人敷着手,像一个再孝顺不过的晚辈。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和墙角那台老旧冰箱出的、断断续续的嗡鸣。
许久,陈景和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尖利,多了几分恍惚。
“苏建国……我想起来了……个子高高的,戴副眼镜,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眼睛很亮……”
“对对对!”
苏晨立刻应和,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就是他!
您还记得他!”
“……嗯。”
陈景和点了点头,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那小子……是块好料子。
可惜了……”
又是“可惜了”
。
和退休的赵副主任说起陈景和时,用的是同一个词。
而此刻,从陈景和口中说出这个词,评价的,却是苏晨的父亲。
两个本该前途无量的人,最后都落得一句“可惜了”
的评价。
这背后,是何等相似的命运。
“我爸那人性子太直,不懂转弯,在单位里肯定没少得罪人。”
苏晨顺着他的话,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
“直……是好事。”
陈景和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苏晨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只是……有时候,太直了,容易折断。”
他说完这句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苏晨连忙起身,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又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经过这一番折腾,陈景和眼中的戒备和警惕,已经消散了大半。
他看苏晨的眼神,不再像看一个闯入领地的入侵者,而更像是在看一个故人的后代,带着几分长辈的审视和叹息。
气氛缓和了下来。
苏晨没有再提任何与工作有关的事,他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聊现在市里的房价,聊哪个菜市场的菜最新鲜,聊他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关于江城的奇闻异事。
他就像一个最优秀的心理医生,用无数看似无意义的闲聊,一点点地填充着陈景和内心那片荒芜了三十年的空白,让他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一寸寸地松弛下来。
“……说起来也是好笑,”
苏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小时候听院子里的老人说,咱们江城以前有个地方叫龙王庙,那地方邪门得很,说下面压着一条作恶的黑龙,所以才老出事,旁边的地种什么都不长。”
他用一种讲鬼故事的语气,将那个最核心的关键词,用最无害的方式抛了出来。
陈景和端着水杯,正小口地喝着,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苏晨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那是一种知识分子对封建迷信的本能鄙夷。
“胡说八道。”
他干巴巴地吐出四个字。
“是吧?我也觉得是胡说。”
苏晨立刻附和,像个找到了知音的孩子,“哪有什么黑龙,都是骗小孩的。
不过那地方以前是不是挺荒凉的?不然怎么会传出这种故事来。”
“荒凉?”
陈景和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讥讽,似乎是在嘲笑苏晨的无知,又像是在嘲笑别的什么。
他放下水杯,眼神再次飘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懑,像是积攒了三十年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那地方以前是咱们江城最好的水浇地!
一马平川,土黑得流油!
什么叫种什么都不长?当年要是没在那建那个狗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