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撑在桌案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白。
我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他那颗以“仁德”
为名的心上。
他想起了当年在平原县,因为轻信他人,险些被刺客所害;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无数次因为实力不济而寄人篱下的屈辱。
是啊,仁义能让他获得民心,获得声望,可仁义能挡住曹操的虎豹骑吗?仁义能让那些反复无常的乱世豺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他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在我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脆弱。
而孙尚香,她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明亮眸子,此刻却像是被狂风吹过的烛火,光芒黯淡,只剩下摇曳的、混乱的倒影。
她引以为傲的、江东孙氏那套光明磊落的行事准则,在“数十万百姓的血”
这个沉重无比的现实面前,被压得粉碎。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坚守的“义”
,或许很高贵,但也很轻。
而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义”
,沾满了泥土,充满了算计,甚至有些卑劣,但却很重,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疲惫。
天知道我有多不想站在这里,跟一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傲娇丫头,辩论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
我只想在后院里种种花,钓钓鱼,研究一下怎么让我那几位“凤格”
老婆和睦相处,可麻烦却总是不请自来。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只想当咸鱼”
的冲动,将这场戏,演到最后一幕。
我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与孙尚香的距离,也仿佛从一个咄咄逼人的质问者,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谋士。
我对着她,也对着主位上的刘备,对着在场的所有人,缓缓地躬身一揖。
“所以,姜云之策,并非不仁,也非不义。”
我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收其兵,是为免其为祸乡里,此为对徐州百姓之仁。
缴其权,是为防其日后生乱,此为对我军将士之义。”
“我们拿走的,是他们作恶的能力;我们给与的,是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我们承担的,是一时被人误解为‘强盗’的虚名;我们守护的,是这一方土地真正的安宁。”
我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孙尚香那张依旧苍白,却已不再是愤怒,而是充满了挣扎与思索的脸上。
“现在,我再问孙姑娘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若我们今日,真的听从姑娘之言,行那‘君子’之举,好心收留,不加防备。
他日,雷薄、陈兰之流,果真如我所言,心生反意,在徐州作乱,致使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责任,这个罪孽,该由谁来背负?”
“是主公那一厢情愿的仁义?”
“还是……姑娘你那一尘不染的正气?”
话音落下,整个议事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它像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将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灯火依旧在跳动,却再也不出半点声响。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孙尚香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最后两个问题,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她那只一直紧按着剑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而在这片死寂之中,一道目光,沉重如山,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我的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双一直半开半阖的丹凤眼,此刻已经完全睁开。
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关羽,终于,要开口了。
